A+ A-
    赖宝庆进了里间的房子里,一屁股坐到了床沿上,盯着马老二,一脸的喜庆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朵开到时候的老菊花一样。

    “这事儿让你费心了!”马老二感激地对赖宝庆说。

    “哪里的话啊,马队长。都是自家的孩子!”赖宝庆从自己的衣兜里摸出了他的那杆寒酸的烟袋,又摸出了他的那个装烟的小布袋儿,捣鼓着装上一锅子烟,然后歪头就着挂在床头墙上的洋油灯吧嗒着嘴吸着了烟袋,嘴里吐着烟雾说,“我咋的也没有想到,栋梁那孩子会那样懂事儿。我把这事儿跟陈国忠两口子说了,陈国忠还担心栋梁会有啥心思。等陈国忠征求栋梁的想法,栋梁那孩子就一句话,这事儿让他陈国忠两口子拿主意。”

    “栋梁那孩子就这一句话?”马老二也没有想到陈栋梁那孩子会这样,在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心里,陈栋梁应该是一个挑剔的孩子,据说以前曾经有人为他牵线说过两次媒,都给他不声不响地逃开了,这次托赖宝庆的时候,自己心里也没个底儿。

    “栋梁那孩子就是这样一句话,只要陈国忠两口子觉得合适就依着他们两口子。”赖宝庆把嘴里的烟袋吸得吧嗒吧嗒地响。

    “可能是栋梁那孩子不好意思当着爹娘的面说同意吧。”马花娘笑着说。

    “我估摸着也是。”赖宝庆很同意马花娘的琢磨,说,“陈国忠两口子还让我给你们两口子捎个话儿,看你们两口子安排哪天让两个孩子见见面儿,让两个孩子说说话儿。”

    “那也中。”马老二像在捉摸着啥子似的说。

    “这事儿,你们两口子琢磨琢磨。心里有个打算了,就跟我说一声,我好去陈国忠他们家跟他们两口子说一声。”赖宝庆把吸透了的烟袋在床帮上磕了磕,说,“我琢磨着这事儿准了,陈国忠他们两口子也会捉摸,就是他们打着灯笼四围的村子里扒拉着找,也找不到咱们家马花这样的好闺女。按说,他们家就是平头百姓,好歹马队长是咱们村子里的领导,也属于干部家庭。他们能跟咱们家攀上这门亲事儿,也算是攀上高枝儿了。”

    “啥干部家庭呀,都是平头百姓。”马老二笑了一下,说,“这话可不能这样说,说出去会招人笑话的。”

    “我这说的也是实话,不管咋说,咱大小都是公鸡头上的一块儿肉,咋的都算是个冠(官)儿。”赖宝庆把磕空了的烟袋放进了衣裳兜里,看着马老二说。

    “明儿你给陈国忠两口子捎个话儿,明儿晚上也行,后天晚上也行,日子就由他们两口子挑吧。”马老二笑了笑说,“别让他们两口子以为咱拿架子。”

    “哪有晚上相亲的!”旁边的马花娘马上就怪罪起马老二来,“晚上相亲是鬼亲!”

    马老二这才一个惊醒,自古至今也没有晚上相亲的道理!自己这是咋的了?

    “就后天晌午吧,后天十六了,是个好日子。”赖宝庆马上就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

    “后天十六了?”马老二也掐着指头算了一下,说,“过几天就谷雨了,地里的庄稼还没有安排齐整呢!这几天得赶紧着往地里安排庄稼,要不,就会误了节气。”

    “后天十六了。”赖宝庆肯定地点了一下头,说,“我说马队长你呀,心里都是生产队里的事儿了,自家的事儿就马虎了。”

    “这事儿就你看着安排吧。”马老二看着赖宝庆说,“另外,明天晌午你和鸡宿眼一块儿去驴堆集公社医院把赵大牙接回来,他在医院也不灵便,连个人照看也没有。二嘎子那孩子年龄小,也不搪事儿。赵大牙回到村子里,咱能安排着让村子里的人轮流给做吃做喝的,他也能吃口热乎滋润饭。”

    赖宝庆听马队长安排着自己和鸡宿眼明天去驴堆集公社医院接赵大牙,心里一阵儿的高兴,驴堆集虽说不是啥子大地方,可自己年前置办年货的时候去过,过了年都有好些日子没有去过了。但他很快还是记起了马队长眼下最要紧的事儿,自己给马队长看得起,马队长才托付自己给马花牵这根线说这个媒,咋的自己也要先把这个事儿办得妥帖了。他瞅着马老二说:“这个不打紧,明天吃过早饭我去找鸡宿眼拉辆架子车,到驴堆集一个来回也就是大半天的事儿。就是咱得琢磨好了马花和栋梁这俩孩子的事儿。”

    “只要陈国忠他们两口子答应了,早一天晚一天也没啥儿。”马老二看着赖宝庆,说,“这事儿托付给你办了,你就琢磨着安排吧。反正咱这住的也近,抬腿眨眼就到了,两个孩子说话也要不了多大时辰,打自小这两个孩子就在一起玩耍,不像隔了村子的生人爱脸儿。”

    “两个孩子是熟悉,以往就是一个村子里的孩子,没啥太多的牵扯,这乍地让两个孩子论起婚嫁来,我估摸着两个孩子多少还是会有些生分。”马花娘还是有些不大满意地看着马老二说,“你呀,整天心里都是生产队里的那些事儿,啥时候能费些心思先把咱家马花的事儿置办得妥当了再去想生产队呀。”

    “这不是给赖毛爹安排好了吗?这两天让他安排个日子让两个孩子说会儿话儿,事儿就定下来了!”马老二笑着看了一眼马花娘,说,“等这俩孩子的事儿定下来了,咱就慢慢准备着给闺女置办要出嫁的嫁妆。”

    “说你在说胡话吧,你还清醒着,就是这俩孩子的事儿真的定下来了,没有定嫁娶的日子就准备着给闺女置办嫁妆,人家不笑话你?”马花娘撇了一下嘴,看着马老二。

    “闺女的事儿你就多费心思,有啥事儿你就跟我说叨一声。”马老二先是转脸看了一眼马花娘,然后看着赖宝庆,说,“这两天还有一件事儿,就是要给老刘奶奶立碑,说着说着老刘奶奶的五七要到了,碑也给石匠雕出来了。等明儿你和鸡宿眼去了驴堆集之后,还得打听一下给老刘奶奶烧五七纸需要置办的东西。不管咋的,老刘奶奶在咱们这个村子也一、二十年了,也是咱村子里的一个人了,咱不能把她往地下一埋,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算了。再说了,老刘奶奶又是个英雄,咱们给她像模像样地操办这些,就是想让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心里能留着老刘奶奶这个人的品行,日后比着老刘奶奶跟左邻右舍地相处。”

    赖宝庆不停地向马老二点着头,心里也记下了马队长的这些安排。他心里清楚时辰已经不早了,自己已经把马花和栋梁的事儿报了马队长,这个时候也该早点儿回去睡觉了。他看了一眼马老二,从床沿上一蹶弓屁股站下来,然后跟马老二两口子说了几句客气的道别话。

    马花娘向赖宝庆说着感激的话儿与赖宝庆开了门。

    赖宝庆心里像灌了蜜水一样离开了麻老二的家,嘴里哼哼着他也不知道是啥的调子,心里盘算着咋的安排马花和陈栋梁那孩子见面的事儿。忽地,他听见了路边的柴草垛边儿上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不由得一怔,心里也是一个哆嗦,该不会是啥精怪儿这个时候进了村子,在这柴垛边儿上合计着啥事儿吧?他的头发梢子一个支楞,脚下的步子也加得紧了。他紧走了几步,那声音又响了一下,他心里又是一个提溜,不对,这声音咋的像是女人在男人身子底下的叫喊声呢?该不会这精怪儿也会干男女那事儿吧?他稍微放慢了脚步,支楞起耳朵仔细地听了一下,还真是女人的声音。老天呀,这三更半夜的,那些精怪儿也跟人一样鼓捣那事儿呀!他不由得冒出了一身的冷汗,脚下像生了风一样往家里跑去。

    赖宝庆咣当一声撞开了自家的房门,两腿一软,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刚躺下来的赖毛娘一个激灵,哧楞一声从被窝里坐起来,火冒着嗓子喊了一声:“谁?”

    “我……回来……了。”赖宝庆坐在地上,丢魂儿一样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话。

    “你吓死人吧!”赖毛娘摸着了洋火把床头前桌子上的洋油灯点着了,然后揉了揉眼瞅赖宝庆。瞅了半天,赖宝庆竟然坐在地上!

    “也吓死我了。”赖宝庆终于喘匀了气儿,坐在地上说。

    “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咋的闯进来就坐到地上了?”赖毛娘很吃惊地盯着赖宝庆。

    “回来的路上撞见精怪儿了。”赖宝庆拍着胸脯子,嘴巴仍在大张着喘。

    “哪有精怪儿?就你胆子小,净是自己吓唬自己。”赖毛娘撇了一下嘴。

    “真的撞上精怪儿了。”赖宝庆的另一只手往门外指了一下,然后把路上听到的声音说给了赖毛娘,“咋听着都是女人的声音,这三更半夜的,谁家的女人不在自己家里躺着,跑到柴草垛边儿搁那儿装神经病呀。”

    听了赖宝庆的话,赖毛娘心里也是一个惊奇,她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然后嚷着要赖宝庆赶紧起来睡觉,抱怨着赖宝庆说:“是你听邪了!起来上床睡觉吧。”

    赖宝庆从地上站了起来,两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这才晃荡着要上床睡觉了,可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两腿没有刚才那样好使了,像坠了大石头似的沉。

    “睡吧,别自己吓自己了,啥也没有。就是有,也是村子里的人这个时候在那儿作怪。”赖毛娘催着赖宝庆,说,“精怪儿能会鼓捣那事儿?”

    听了女人的话,赖宝庆也开始在心里嘀咕刚才听到的声音,咋的觉得有点儿像村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呢?是谁的声音?咋的不在家里鼓捣?

    “你琢磨个啥呀,睡觉吧,明儿还得起早出工干活,你不累呀?”赖毛娘又催了一句赖宝庆催,说,“别搁那儿瞎琢磨了。”

    赖宝庆琢磨出那个声音像村子里的一个女人,害怕着的心思才慢慢平静了一点儿。他挠着头,坐到床沿儿上,眨巴着两眼就甩掉脚下的两只鞋子,然后抬起两条腿,屁股像磨盘一样一转,两条腿就转到床上了。

    “马花和栋梁的事儿说合得咋样?”赖宝庆刚转过屁股坐到床上,赖毛娘就躺了下来,薄盖被头子掖着脖颈子问。

    “算成了,陈国忠两口子答应了。”赖宝庆听赖毛娘这样问他,喜笑着回答说。

    “栋梁那孩子没说啥?”

    “让陈国忠两口子拿主意。”赖宝庆开始解上衣的扣子。

    “孩子的事儿本来就是爹娘的事儿,孩子懂个啥呀。”赖毛娘听说陈栋梁让爹娘为他的婚事儿拿主意,转头看着赖宝庆,很赞成的口气说。

    “眼下是说婚姻自由,爹娘不能包办,可孩子就是孩子,哪儿会像爹娘想得那么远,想得那么多。这做爹娘的恨不得能为孩子想到孩子到老死的时候。”赖宝庆随和着赖毛娘说,“平日里我就看到了那孩子懂事儿,不言不语的,老实,实诚。”

    赖宝庆脱下上身的褂子,已经开始耷拉皮的胸脯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干瘪了。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就是这样的身子骨了,啥时候能像那些不大下来的公社干部那样,吃的肥肥胖胖的,脸也是白白净净的,四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十四岁的人。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子,然后又用手拽了拽胸脯子上向下耷拉的松皮,嘿嘿一笑,说,“皮都松了,要老了!”

    “一年到头风吹日晒的,也没口滋润的饭食儿,能不显老吗?”赖毛娘冲着赖宝庆撇了一下嘴,说,“咱庄户人家就是这样的命!”

    “嘿……”赖宝庆听女人这样说,叹了口气,瞅着女人说,“庄稼地养人,也折腾人!”

    “养的是不干活的人,折腾的是咱们这些一年四季在庄稼地里缠的人。”赖毛娘也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儿,背对着赖宝庆说。

    “命啊……!”赖宝庆把脱掉的褂子往床头一放,拍吧拍吧试了一下高低。平日里,身上的衣裳白天是衣裳,到了夜晚就成了枕头了。他拍过放下的褂子之后,又把裤子脱下了,对折一叠,放到了那件褂子上,然后又用手捯饬了一下,这才穿着大裤衩子钻进了被窝。

    赖毛娘见赖宝庆钻进了被窝,嘴巴一撅,扑哧一口气把桌子上的洋油灯吹灭了。

    赖宝庆躺下来之后,很快就扯着呼噜睡着了。

    赖毛娘听着赖宝庆这早已习惯的呼噜,也很快睡去了。

    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在梦里,谁也不会注意村子里的夜晚到底会是啥样的一番景象。

    闹饥荒的老鼠在这样的夜里窜来窜去地四处寻找吃食儿,把这样的黑夜搅合得呼呼隆隆的响,悉悉索索磕牙的声音把这样夜晚闹腾得更显得静了。远处不知道是谁家的狗可能梦见了骨头了,发癔症一样叫了几声,接着就是舔舐嘴巴的声音。夜,就是这样慢慢地走向黎明,走向另一个忙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