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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错了便是错了,直到那一日国破,看着满城人间地狱、血海尸山,花弦方才明白,有些错,一旦犯了,便是一生洗不尽、赎不了的罪孽。

    她小心翼翼放在心里的将军、不敢动不能碰的驸马,骑着宝马、身着铁甲,领着数万敌国士兵,踩踏着她的百姓,占领了她的国家。

    一切真相来的猝不及防,又早有预谋:驸马宋炎是敌国细作,驸马的父辈叔伯皆亡于昇国,在昇国苦心经营十几年,等的不过就是这样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此时大仇得报,且即将坐拥昇国万里江山,本应是畅喜狂欢的,就连下属看着他疯狂奔向皇宫的身影,也只当他确实是心急接手这大好河山而已。

    可是只有宋炎明白,他此时心里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只是疯狂的想知道,他的公主,他的花弦,怎么样了?

    脑海里一遍一遍的回放着,花弦一身露水,身影单薄的站在书房门前,柔柔的问他:

    “夫君,你欢喜吗?”

    不欢喜!他想告诉她,他心里有她,却又这么伤害她,怎么可能会欢喜?

    可是不行,他有他的仇,有他生死未卜的家人。

    陈扇和他来自一个国家,却不是帮手,而是陈皇帝派来监视他的。只因陈皇恼他,所有谋反准备都已做好,却迟迟不愿动手,于是挟持了他的家人为质,以此迫他早些反了昇国,再大开国门,迎陈国铁骑入境。

    而陈扇喜欢他,既然已经揭破了身份,自然不愿放过利用自己陈国公主的身份多做些让自己舒心的事。

    宋炎催打着胯下的马儿,无声的恳求: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终于冲进皇宫,却只看见满目凌乱,除了哭哭滴滴的妃嫔宫奴,便只剩下零落满地的金银珠玉。

    饶是翻遍皇宫,也没有花弦那抹瘦弱纤细的身影!

    心里的不安和慌乱从没如此浓烈过,宋炎在几乎翻遍皇宫就快打算不顾一切掘地三尺时,忽然浑身一震。

    他想起了一个地方!

    为报仇雪恨,他筹谋已久,这皇宫里里外外有没有暗道早已清楚,只有一个地方,是他还没去过的。

    宋炎翻身上马,不顾一切的往宫外飞奔而去。

    他猜得没错,山谷外的石门确实被人动过。宋炎只觉眼前一昏,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的袭来:若是花弦不在里面,石门应不会被打开,可若是只有花弦在里面,石门她不可能忘记关上。

    急匆匆的翻身下马,宋炎跌跌撞撞的走进夹道,待看见里面凌乱的脚印时,更是急切慌乱到极点。

    到了山谷的刹那,宋炎忽然生生呕出一口鲜血,心脏像是被人插入利刃,狠狠的翻绞着。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也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情形。

    曾经桃源一般的山谷此时地狱一般,满山的野花被尸体覆盖,小溪里的水染上鲜红,浓烈的血腥味铺天盖地。

    而在那一栋他们住了几日的小屋前,他的花弦公主,正满身鲜血的躺在那里,旁边散乱着她的衣衫,十几只手落在她身上,无数道狰狞的狂笑声充斥着山谷。

    “不!花弦!”宋炎疯了一般冲过去,冲进人堆,掐住正在花弦身上胡乱动作的那人的脖子狠狠甩出去,只听“咔嚓”一声,一股鲜血冲天而起,下一刻,只见那人头还在原地,断裂的身体已落在不远处溪水里。

    “宋……宋将军?”剩下的人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跳,纷纷往后退去,惶恐的看向浑身暴虐的宋炎,抖抖索索的穿着衣服。

    宋炎却只是脱了身上衣衫紧紧裹住花弦,死死把人抱在怀里,沙哑着嗓音一声声唤着:“花弦!花弦!对不起,我来晚了,对不起!对不起!求你!看看我啊!”

    花弦睁着眼睛,对着他的眸子里毫无焦距。一直手从他的怀里滑落出来,从手臂到手指,雪白的肌肤上满是青黑色的手指印和鲜血淋漓的牙印。

    宋炎浑身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一点点的轻吻着。

    泪水流得汹涌而又惨烈,一声声的呼唤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哀求:“花弦!对不起!花弦,你看看我好不好?求你了!”

    有泪落到那双空洞的眸子里,花弦像是被灼烧了一般,眼里终于有了焦距,她看着他,一点情绪也无。绝望悲痛都好似被抽离了似的,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那被撕裂过的唇就像开在宋炎心上的口子,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花弦!”

    花弦继续笑着,然后开口,轻轻柔柔的嗓音缓缓问道:“将军,你是在哭吗?”不待宋炎回答,她忽然又否定了,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眸子里再次没了焦距,“怎么会呢?这个山谷明明……只有将军知道的。将军,你就恨我至此吗?”

    宋炎的心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着、放在油锅里煎着,听着她一如既往的轻柔言语,想解释说不是他,不是他让人来的,想说不恨她,想说他把她放在了心里,他爱她的。

    可是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张嘴徒劳的张合着,发出绝望的嘶吼声。

    他从没对她温柔,从没对她的表现过一丝一毫的爱意,有什么资格说喜欢?钥匙是花弦给他,他转赠别人的,所以有什么资格否认?

    “将军,你现在欢喜吗?”花弦喃喃道,“你看我,比之洞房花烛那一夜,其实并没有区别的不是吗?”

    他那么恨她,现在她已是如此结局,所以现在应该是欢喜的吧?

    宋炎知道她的意思,却更是心疼如绞,更紧的把人抱在怀里,绝望的一字一字的否认着:

    “我不欢喜,花弦,我想你好好的,我很开心娶了你,我爱你!花弦,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他被花弦的爱宠坏了,以为就算自己带人破了她的国家,救回家人之后,再求得花弦谅解的。可是,花弦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爱他,活该遭受这些吗?

    他是真的悔了,只要花弦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花弦却似已听不见他的话语,只是扭头看着他的身后,一遍遍的喃喃着:

    “不该痴心妄想的,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所以害了父皇,亡了昇国!”

    宋炎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待看见那些尸体之间死不瞑目的昇国皇帝时,瞳孔猛缩,心里彻彻底底的冰冷下来。忽然明白,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他将会彻底失去他的公主,他的花弦。

    他把头埋在花弦脖颈间,无声的嘶吼出来。

    旁边的敌国士兵见此情形,吓得纷纷跪在地上,忙不迭的磕头求饶:

    “将军饶命!将军绕命!”

    宋炎放下花弦,用自己的斗篷仔仔细细的把她严严实实的遮盖好,方才提着剑起身,赤红着双眼一步步走向众人。

    那些曾经归属于他的士兵此时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开口求饶:“将军饶命,饶命啊!我等也是听从公主……”

    宋炎手里的剑忽然动了,冰冷阴寒的声音如来自地狱一般,“她是我的妻、我的命!今日你们在她身上留了多少印子,便该一点一点的还回来。”

    接下来,惨呼声再次把这个留下无数美好回忆的山谷变成了地狱。就在宋炎身边,血肉一片片飞起又落下,鲜血汇聚成河,方才还是狰狞辱笑的人就这样成了一具具白骨落在血泊里。

    宋炎手里已成红色的长剑落在血泊里,他退后几步,跪坐在地上重新把花弦拥在怀里,抬起袖口一点点擦去她唇角的血迹、满脸的脏污,以及方才溅上的血滴。

    “将军!”花弦静静的看着他,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宋炎低头将轻柔的吻落在她的发间、额头、脸颊还有被撕裂的唇角,低声应道:“恩,我在。”

    花弦道:“求你,带我去看看那些……我犯下的罪孽。”

    宋炎浑身一颤,却只是平静的应道:“好,等我片刻好吗?我立刻便带你去。”

    他抱起花弦,顺着小溪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溪水清澈透明的地方,方才把花弦放下来,撕碎身上的衣物当做巾帕,一点点擦去她身上的污秽。

    “你平日最爱洁。”宋炎轻声说道,“不过你任何模样,我都是爱的。”

    花弦却只是静静的,便是宋炎小心翼翼的清洗那些伤口时,依旧没有一点反应。

    回到小屋,宋炎拿了先前备在这里的一套浅黄色交领广袖襦裙给她穿好,又把人抱着放在小屋前干净的台阶上,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低声道:

    “花弦,再等我片刻,等我收敛了父亲尸身,就带你出去好不好?”

    花弦依旧没有反应,只是在看向皇帝尸身时,视线再未变过,那双好不容易有了焦距的眸子渐渐的又变得空洞起来。

    花弦要去的地方,是皇城墙上,那里是全都城最高的地方。一眼便能看尽以往的繁华,以及如今的疮痍。

    宋炎没有一句拒绝的话语,就这样抱着花弦,一步一步从自己造下的罪孽中走过,眼中除了悔恨之外,渐渐的盛满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