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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灰蒙蒙的,不见太阳,也不见月亮,所以很慢分辨现在到底是黄昏还是黎明。

我站在荒郊中等了很久,原本就面目模糊的人变得更模糊,于是我知道了,现在是黄昏,天正在黑下去。

远处的村庄中飘来一缕缕炊烟,伴随着一阵阵饭香。这香味冲淡了战场上的血腥。不知道是谁最先喊了一声:“天黑啦,今天就到这里,回家吃饭了。”

于是这些淳朴的村民,扔下手中的尸体。抓了一把黄土,擦了擦手,就赶着牛车向家中走去。

他们都回家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死人堆里,孤零零的站着。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我是异乡人,我无家可归。与此同时,我在寻找另一个异乡人,找到他之后,我才能救出红线,回到家乡。

我弯下腰,一个个的翻看那些尸体,寻找那个影子。

很快已经入夜了,我捡了一根枯树枝,在犹有余烬的战火中引燃了,当做火把,然后在尸体中来回穿梭。

我找到半夜,却一无所获,于是精疲力尽的坐下来,在一块石头上擦汗。

夜风呜呜的吹着,火把的光芒越来越暗,终于噗地一声,熄灭了。与此同时,天上的云被风吹散了,露出来白色的月亮。

月亮是白色的,月光也是白色的。它斜斜的照下来,照在那些尸体身上。

我看到有一具尸体动了。

我吓了一跳,担心自己是出现了幻觉,于是揉了揉眼睛,瞪大了仔细看。

它确实动了,正在慢慢地站起身来。不仅是它动了,所有的尸体都在爬起来。他们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少了一条腿,有的腹腔被划开,内脏流了一地。

成千上万,残缺不全的尸体,正在战场上徘徊,这幅场面,像是电影中的僵尸大潮。

我紧紧地捂住口鼻,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蹲在石头后面,悄悄地观察着。

很快,这些尸体就列成了几个方队,好像出征之前,将军在点将台上阅兵。

它们安静的站了一会,我听到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一将功成万骨枯。”

随后,是千百个飘飘渺渺的声音:“我们就是上万的枯骨。”

紧接着,那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我们像蝼蚁一样死去,将军刀锋一指,我们就要用尸体帮他垒成封侯拜相的高台。”

然后,千百个飘飘渺渺的声音说:“我们人轻命贱,如同蝼蚁。”

若有若无的声音说:“将军法纪严明,活着的时候,我们要为他打仗,死了之后,我们要还乡,不要做异地孤鬼。”

千百个飘飘渺渺的声音齐齐的说:“我们死了,将军管不着我们了,我们要回乡。”

于是,那些尸体踢踢踏踏的动起来了,他们列着队,向山谷外面走去。

有两具尸体走到我身边,然后略微停顿了一下。我看到他们手里仍然紧紧地攥着武器。一把崩了口的刀,一柄断了的矛。但是我毫不怀疑,若果他们想的话,仍然能顺手杀了我。

好在,这些尸体回乡心切,只是略微一停留,就继续向前走了。

等所有的尸体离开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盯着头顶的月亮出神。

“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真的在一幅画中吗?不对,不对,那幅画也是影子幻化出来的,我应该在它的幻觉中。”

我用手拍了拍额头,懊悔的想:“我已经念出来它的愿望,同意帮他把尸体送回家乡,它为什么还要把我困在这幻境中?他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我这样想了之后,又有点庆幸,庆幸影子没有现身,对方毕竟是鬼魅一类的东西,我虽然学了一点降妖除魔的本事,可是看到他们,心里仍然有点不自在。

可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早死早超生吧。

我从地上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大声喊:“影子,你在哪?我送你回家乡。”

山谷中安安静静的,我的声音随着夜风被送出去老远。我听到回音一波一波的传回来,不停的重复着:“送你回家乡,送你回家乡,送你回家乡……”

像是一个心事未了,死不瞑目的冤鬼,在不停的重复自己的心愿一样。

这明明是我的声音,我却感觉毛骨悚然。正因为这是我的声音,我感觉毛骨悚然。

等回音安静下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再喊一声。这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冷笑:“嘿嘿,回家?我怎么回家?”

这声音很轻,但是却像是一根针一样,刺破了我紧绷的神经,让我的脑子一炸,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我猛地一回头,看到月光下有一块石头,有一个无头的人,正坐在石头上,低头整理着什么。

无头人,不错,就是他,他就是影子。

我给自己打了打气,然后缓步向他走过去了。

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他一直在嘿嘿的冷笑:“回家?我怎么回家?”

我走到他面前了,他却没有看我。他抱着自己的头颅,一直试图把那张脸贴在上面。

“你是影子吗?你叫侯万年?”我低声问了一句。

那张血肉模糊的头颅动了动,发出嘶哑的声音:“我是你的影子,我听到了,你答应送我还乡。”

“你家乡在哪?我送你回去。”我尽量温和的和他说话,像是在安抚劫持了人质的恐怖分子。

“我的家乡不远,可是我不能回去。”

“为什么?”我有点生气了,心想:“你既然不能回去,那为什么还要折腾我?”

“唉……”侯万年幽幽的叹了口气:“我无颜见江东父老。”

“嗯?”我有点诧异的看着他:“因为你打了败仗?”

“打了败仗,固然令人难过,可是我不能回家乡,因为我没有脸。”他朝我晃了晃手中的那张皮,然后把头颅放在脖腔上,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脸。”

我这才明白了,他所谓的无颜见江东父老,是真正的少了脸皮。

我咬了咬牙,拿过他手中的那张皮,然后帮他贴在了头颅上,于是他多了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只不过,这张脸和我长得太像了,我看着它,心里总觉得有点异样,好像是我被人砍断了脖子似得。

“你现在有脸了,可以回家乡了吗?”我耐着性子问了一句。

“不……”侯万年摇了摇头:“这张脸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有些发愣的看着他。

侯万年转了转眼珠,幽幽的说:“我的脸,在战场上被削掉了,然后千人踩,万马踏,早就已经化作烂泥了。所以我没有脸,直到做了你的影子,才从你那里借来了一张脸。”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倒松了口气,怪不得这家伙和我长着同样的脸,原来自己的丢了。

“我该怎么回乡?”侯万年抬头看着我,那副模样,就像是我自己在哀求我自己一样。

我打了个寒战,随口说:“我不是已经借给你一张脸了吗?你就顶着它回家乡吧。”

侯万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好处一样,欢欣鼓舞的看着我:“你……你答应让我用这张脸?”

我嗯了一声,然后又不放心的问:“我借给你一张脸,我自己的不会坏掉吧?”

“不会,不会,你放心吧,我会帮你把脸保护好,让它千年不朽,万年不坏。”侯万年信誓旦旦,听得我咧了咧嘴:“万年不坏?那将来被人从坟墓里挖出来,岂不是变成古董了?像马王堆一样。”

“多谢你送我一张脸,现在我们回家乡吧。”侯万年已经站起来了,指着一个方向,满脸期盼的看着我。

“好,我送你回家乡。”我随口应付了一句,就和他向那个方向走去,与此同时,我心里咀嚼着那句话:“多谢你送我一张脸……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扭?我是二皮脸吗?怎么还有富余的,可以借给别人?”

“把你送到家乡,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吗?你就会放了我的朋友吗?”

“当然,当然。你把我送回去,就是我的恩人,我怎么会为难你呢?还会向你赔礼道歉。”侯万年很讲道理,我完全没有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他的态度让我放心了不少,我忽然觉得,他也是个可怜人,我顺手把他送回家乡也没有什么。

我们两个走了一会,侯万年忽然停下来了。我看到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溪。刚才列队行走的那些死尸全都站在溪边,看着湍急的溪水。

血水已经快被冲刷干净了,水很清澈,但是没有一具尸体走进去。

“死了的人,无法趟过河,无法爬过山。所以我们难以回到家乡。麻烦你,背我过去。”侯万年忽然转过脸来,向我幽幽的说了一句。

我看着他满身血污,因为失去生命,而变得僵硬发灰的皮肉,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就……直接背过去?”

“嗯,就直接背过去。”

“不是应该把你的尸骨挖出来,送回家乡吗?”我现在想摆脱幻境,回到现实中去。

“当年我们被乱葬在将军山,你有耐心把我找出来吗?倒不如在这里,你送我回家乡,满足了我的心愿,我们好聚好散。”侯万年幽幽的说了一句,就张开双臂,趴在了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