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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游走的白光,流进了我的眼中。

    刚一睁眼,一桶从天而降的冰水,浇在了我的头上。

    刺骨的寒意,如一记响鞭,猛地将我抽醒。

    抹了把脸,捂着颤抖难止的身体,我看到面前立着的,是昨天引我进庄的侍者。

    我蹭的站起,本想扯着嗓子叫骂几句,可听到屋内喧杂的猪叫声时,顿然停住了。

    我低声质问:干嘛泼我?山上多冷,你怎如此的铁石心肠?

    “嘿嘿,我是在帮你热热身,待会儿你得感谢我。”

    他的话音很淡,神情中尽是不屑。

    “感谢你?”

    我想仰天冷哼一声,可是不敢。

    “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揉着酸眼,窃想:去我想去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凄惨的?

    墨色仍浓,庄子里亮着昏黄的灯光,心绪好时,会觉得此境美轮美奂。当下,我只觉得这里如同鬼域。

    山顶上的冷流厚重密集。一挥手,似能握住一把薄薄的冰片。

    随侍者绕了几座院子,穿过几条幽径,越往前走,越觉得寒风冷冽。

    寒风像冰刀子一般,剐的人逐渐失去了知觉。

    若不是强撑一口气,一路上我怕早已晕厥在地。

    又走了几步,前方开阔如原,天际的第一缕晨霞,如一片红艳的花瓣,蠕蠕而升。

    此时,寒流如刀砍,劈的人巨痛难当。

    走到一方峻挺如钩的悬崖上时,已有十多个黑影如蜡像般鹄立于此。

    走近后,只见七八个人同我一样,浑身湿透,他们耐着寒意,咬紧牙关静默不语。

    人群中传来一记苍老的声音:到齐了吗?

    “齐了。”

    几个侍者模样的黑衣人,满面尊崇的禀到。

    老者慢腾腾的走了出来,借着昏茫的青光,我看到他戴了一副黑口罩,双鬓银白,眉头黑浓,鹰目犀利,看上去极其威严。

    “昨天,诸位已经体会了本庄的头遭待遇,接下来,是第二道。”

    他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有力。

    “第二道?”

    人群中,有人嘀咕了一句。

    老者冷笑了一声,说:到了我这个年纪,最不喜欢的就是说话之时被人岔断。

    他的话音刚落,忽听“砰”的一声,方才插话之人,已被身旁的黑衣人一脚踹下悬崖。

    “啊……”

    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很快被朔风吞没。

    人群中静悄悄的,比寒流更冷的,是老者的暴虐。

    老者慢声慢语说:第二道名曰“九死一生”。何为“九死一生”?农野山海拔一千二百八十米,山下有一条阔大深深的碧湖经年环绕,湖水清冽,落入者十有九死,因此名曰“九死湖”。而脚下的这方悬崖,奇绝险恶,崖身锐石密布、毒虫频出,跳崖者,十有一生,故曰“一生涯”。

    听到这里,所有人不禁冷汗淋淋。

    “九死一生?”倒不如取作“有去无回”。

    老者续道:过了这道关,余下的几天,是福是祸,全凭诸位的能耐了。不过,当你们进展顺利、将回大漠之时,须得回趟庄子。我是个公平的人,这一关,诸位上场的次序,就按姓名笔划的多少来定吧。

    “王一、文风、王华……”

    老者一连念了八个人的名字。念罢,扬扬手中的白纸。

    天呐,我是第三个?此时,我只恨自己的姓名过于简单。

    人群中起了躁动,却仅限于长吁短叹。

    墨色未退,彼此间望不清,可每人的心里定是怕到了极致、慌到了极限。

    “倾情提示,跑的越快,跳的越远,存活的几率越大。好,开始吧。”

    老者说完,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接过侍者奉上的香茶,气定神闲的品酌着。

    “王一,快出来。”

    一个侍者大步走出,冲人群喝到。

    片晌,一个削肩细腰、圆脸短发的女孩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满是惊惧,肩头不住的耸动,纤柔的手捂住口鼻,强忍住待发的哭声。闪闪的泪珠,透着青冷的光芒,坠在她的面颊上。

    忽听“咚”的一声,她在老者的面前跪下,将头磕在了地上。

    “呦,小姑娘,快起来说话。”

    女孩“哇”的一声啼哭起来,哽着音说:我……我是王一,恳请老先生放了我。

    “老先生,这个称谓我喜欢。”

    老者将女孩搀起,心平气和道:放了你,是有代价的。

    “啊?”女孩愣巴巴的望着他,圆口恒张。

    所有人都晓得老者的意思,翻译出来便是:陪我睡,放你归。

    两三秒后,女孩毫不犹豫的点点头。

    岂料,老者冷笑一声,说:代价是令你此生的记忆全失,你的世界将会空白一片,你将记不起你的亲朋,记不起你所经历的一切。

    女孩瘫在了地上,像一具行尸走肉,泪流满面。

    老者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绝望,抿了一口茶,冷笑不止。

    忽然,女孩双目一亮,大喝一声,挥圆了双臂,跑至崖边,纤足一蹬,跳了下去。

    “吧嚓,”老者手里的茶碗脱落掉地,碎成了几瓣。

    “有骨气。”

    他立起身,走向崖边,冲着空无一物的悬崖鞠了一躬。

    余下的侍从,看到老者弯身,无不将头低到膝下。

    人性是可爱的,邪恶时令你痛恨,善良时令你涕零。

    老者善良吗?我不认同。然而现下的一幕,令人百感交集。

    “文风,该你了。”

    老者回到了太师椅上,又捧起一碗香茶,嗅了嗅茶香,说到。

    “喝!来啦。”

    一个魁梧健壮的汉子大喊一声,提了口气,走了出来。

    他穿了一件黑背心,双臂上的肌肉宛若垒起的铁石,硬汉范儿十足。

    我捏了捏自己的胳膊,软绵绵的毫无刚强之感。

    余下的人,黯然垂头。纵是你聪明绝顶,纵是你胆壮心雄,没有这身铁打的筋骨,只能生而无望了。

    文风后退几大步,擂擂胸脯,蹬起健足,像一匹黑骏奔向了涯边。

    忽听“啊”的一声,奔至崖边的他,竟一脚踩空,直挺挺的摔了下去。

    “砰,”崖壁上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所有人大跌眼镜,如此勇猛的一个年轻汉子,怎就失足了呢?

    我心想:难道他是近视眼,没看清?难道他跑的太快,来不及蹦起?难道……

    “下一人,王华。”

    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全身的血液忽地奔向了头顶。

    心脏是个爱捣乱的主,越是危急时刻,它越是跳的厉害。

    老者望着我,从兜里摸出一瓶红色药剂,悠然道:不想死,很简单,喝下这瓶药水。

    我知道那是“痴忘笑”,是一种能让你的思绪与世隔绝的魔药。

    然而,那种“与世隔绝”比死亡更令人胆寒。

    它禁锢了你的曾经,封住了你的故事,以往的世界,与现在的你毫无瓜葛。

    每每此时,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云姐。一想起她,眼中就会扑泪。

    “喂,别戳那儿了,要么喝药,要么跳崖。”

    喊话的,是昨天引我进庄的侍从。他左眼恭敬的瞥向老者,右眼凶恶的盯着我。

    有那么一刻,我多想抱着他跳下涯去,最后于心不忍,木然的望向远方。

    天际,那片花瓣状的晨霞已经烧成了几红朵花。

    “好,跳崖。”

    我后退了几步,将怀里的黑包藏好,挥圆了手臂,弓直了腿,迅速的跑了起来。

    寒流像蹿过的雹子,刮的面颊生疼,脑子在这一刻被冻死了。

    我的视力很好,奔至涯边时,一个猛蹬跳了出去。

    “嗖……”

    “哗……”

    巨大的气流擦过我的身体,响起尖锐的呼啸,我的耳中,只有风声。

    原以为,在山顶之时,已是最冷了。

    谁成想,跃下之后,寒流过身,冷意像一种无形的黏剂,一层层的附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全身的神经在一节节的坏死。

    我的身躯已不再由我控制,脑子成了一片白,思绪已游离不动,或许它正绝望的恭候着死神的降临。

    “嘭……”

    隐约中,我听到了落水声。

    “哗……”

    一股冷冽的寒水将我吞了进去,附在我身上的冰意被它冲刷一空,我终于醒了。

    睁眼之时,我已沉在了水中,嘴里不断的有冰水呛进,肚腹渐渐的鼓了起来。

    本能的反应,让我挣扎着向上游去。可一挥手、一蹬腿,全身酸疼不止。

    我的水性不差,拼尽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游到了水面。

    “咳……噗……”

    体内的胆汁,快被我吐了出来。

    “九死湖”当真名不虚传,我拼着从透支的体内榨取而来的力气,游了半晌,却仍是望不着边际。

    冷冽的寒水,绵绵不断的攫取我身上的热气,送来透骨的寒意。

    晨霞愈来愈艳,天色愈来愈亮,我的四肢愈来愈沉,眼前愈来愈黑。

    体内的每一根神经,在短暂复活的瞬间,又快速的死去。

    “砰!”

    我的耳畔响起有人坠湖的声音,贴着湖面望去,那人已满身是血的沉入了湖底。血水追在他的身后,同他一起沉了下去。

    看来,这次是要葬身鱼腹了。

    不过,无声无息的死在这片秀丽幽静的寒湖中,不至于太过狼狈。

    我已经疲累不堪了,双臂再也挥不起来,身体如一块巨石徐徐的沉入水中。

    忽然,一抹殷红的血水从我的头顶流下,呛进了我的鼻中。

    腥甜的味道搅的我欲呕难止,仰头望去,湖面上飘着一团黑色的影子。

    “那是什么?兴许能救我一命。”

    可是,此时的我,已经使不出一丝的力气了。

    又下沉了一两米,我的脚底猛地踩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低头望去,一张惨白如纸的面孔赫然钻进我的瞳孔中。

    是方才跳崖的那个女孩!

    她的身体缓缓的向我飘来,一对墨绿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我,唇鼻中血流不止。

    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长裙,裙筒鼓开,裹紧她娇柔的白躯,红白相衬,将她扮成一副厉鬼的模样。

    忽然,她眨了眨眼,唇角咧开一抹阴冷的微笑,一股血水从口中咕咕流出。

    我心头一震,连打了几个激灵,浑身生出一股邪力,拼命的向上游去。

    跃出水面,乍见一截折断的松树。

    想来,刚刚在水中望见的黑影,便是它了。

    “天意啊!”

    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喜令我忘却了周身的冰寒。

    当我游到那截松树旁,攀住了树身时,忽见断裂的一头挑着一人。此人是文风。

    锋锐的断刺戳透了他的肚子,他的身体一半挂在松木上,一半泡在寒水中。

    他的脸色惨白的不带一丁血丝,两片厚唇已成了瘆人的紫色,目光死寂的望着渐白的天空。

    “兄弟,坚持住,游到岸边,我给你送往医院。”

    “我……不……不行……啦。”

    我摸住他那坚硬似铁的臂膀,难受的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我……有个姐……文一……一……帮……她。”

    “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此刻,不论他说什么,我都会满心允诺。死不瞑目,是件悲惨的事。

    眨了两眼,他便没了气息,眼皮落下,安然的去了。

    一轮血红的太阳落进平静的湖面,漾起粼粼的波纹,天亮了。

    抱紧松木,迎着微风,不知漂了多远,我感觉自己搁浅了。

    一松手,落入浅滩的刹那,我抑不住的闷喝一声,感觉全身的骨架都碎了。

    阳光渐暖,四周响起了万物的清鸣。

    在水滩里躺了半个钟头,我终于翻身坐起。

    体力虽然恢复了不少,可依旧弱如扶病。

    环顾四周,处处是一片茂盛的树林,更远处,是一圈的丘陵。

    又歇缓了一个钟头,觅了一个天然的坑洞,我将文风放于里面,推土掩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寻声望去,一个着黄袍红袈的胖头和尚,正满面慈和、单手行礼的立于我的身后。

    “糟了,他会不会认为文风是我杀的?”

    我拔腿欲跑,胖头和尚笑道:施主且慢,你近期怕是凶兆不断,贫僧自有化解之方。

    胖头和尚的样子,像是一个云游的高僧。

    他的话,戳中了我的心。况且,文风不是我杀的,何故要逃?

    我上前一步,双手合十,谦声道:恳请大师点化。

    “好,你随我来。”

    我回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农野山庄,暗自矢誓:我一定会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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