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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筒子的鞭声和吆喝声像两个大手一样狠命地拽着陈栋梁的心肠,拽得他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父亲和炮筒子他们都是一茬儿人,在这片土地上也忙乎了几十年了,打自己记事儿起,他们这一茬人整天就是地里家里地来回,年年都是一样,忙乎了这么多年了,除了他们一年比一年显老,别的看不出有啥不一样,今年穿着去年的那身衣裳,明年还是那身衣裳,补丁摞着补丁,一双鞋子穿得脚趾头都在外面露着了,也没双新鞋子替换。

    炮筒子犁了几圈地,趁着地头拐弯的机会站了牲口,弯腰把脚下的鞋子脱下来,一条腿站着把鞋子在犁把儿上磕了磕,然后把灌在鞋壳里的土往外倒了倒,倒了半天,又把手伸进鞋壳里抠了抠,抠了一阵,再一次扬着鞋壳往外倒抠动的土。倒完一只鞋子,接着他又把另一只鞋子拿起来在犁把儿上磕了又磕。等他把两只鞋子收拾得不再硌脚了,才摇着手里的鞭子吆喝着牛继续犁地。

    陈栋梁远远地看着炮筒子,又看了看赶着牲口跟炮筒子迎面过来的赖宝庆,这些人都是父亲这一茬的人,从自己记事儿起,他们就是这样过着日子,一年四季,刮风下雨,结冻飘雪,没哪一天能消停过。就是比他们这些人还要有年纪的人,每天也要跟他们一样,老胳膊老腿的也不得安闲。就是这样,每年的收成除去上缴的公粮任务,所剩的也就可怜了,分到每家每户的口粮还是不能可了劲儿地往肚子里吃。一年到头这样的忙乎,夏收的小麦几乎都上缴了,就秋季的山芋干子剩余的多一些,山芋干子是啥口粮也,打出来的面蒸出来的疙瘩饼子吃着能把嗓子给拉破了。山芋面饼子稍微干了就比砖头还硬,拿起来砸狗都能把狗砸个半死。山芋连续地吃,整天吃得心烧得像着了火的破茅房。山芋汤,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累了一年,吃了一年的山芋,再累一年,还是一年山芋口粮。他心里没有规矩地胡乱想着这些,也酸酸地不是啥子滋味着,真不知道老少爷们儿们这样的日子熬到哪个日月!

    赖宝庆和炮筒子又犁了几圈地,把牲口往地头一站,两个人往地上一坐,就闲扯起村子里的日月来。

    赖宝庆虽说不大吸烟,但腰里也经常别着一个烟袋。他的烟袋不是十分的精巧,就一个烟袋窝子插上一根两寸来长的小竹管儿,也不像别人那样在配上一个玉的或铜的烟嘴子,他吸烟的时候,就是嘴巴咬着竹管子。他这个竹管子还是自己生产队的扫帚上掰下来的扫帚苗子做成的,由于中间的眼儿很细,这个烟袋杆子吸不了几袋烟就要用东西捅一捅,要不,就会给烟油子糊得不透气儿了。他在炮筒子跟前坐下来,先试着自己的烟袋杆子是不是还透气儿,咬在嘴巴里吹了几口,还好,透气儿。他从衣兜里摸出那个小烟袋儿,解开束在袋儿口上的细绳子,小心地用两根手指头从里面捏出一撮子烟叶儿沫儿放进烟锅里,然后嘴里咬着烟袋杆子凑到炮筒子面前借了个火,吧嗒着嘴巴把烟锅子吸冒烟了。

    炮筒子的烟袋要比赖宝庆的有讲究,烟锅子是那种很精细的紫铜做成的,一尺多长的烟袋杆子据说应该是一种很少见的竹子,已经给吸得泛着红彤彤的颜色,烟嘴子是玉的,还有人说他的这个烟嘴子是玛瑙的,炮筒子自己也认不清自己的这个烟嘴子是玉还是玛瑙,反正这个烟嘴子在他心里比啥子都要金贵。坠在烟袋杆子上的烟叶包儿缀着四个叫玛瑯的玉圈儿,那四个玛瑯里已经给暖出了血丝一样的纹络。三神经曾经说过,这四个玛瑯能值不少的银子。三神经的话虽说不招人信服,但这个四个玛瑯已经有相当的年头了,跟着这个烟袋已经传了几辈子人了,到炮筒子这儿,炮筒子的爷爷说应该是第九代了。将来炮筒子再把它传给二愣,那就是十代人了。

    炮筒子瞅了一眼赖宝庆的烟袋,撇嘴笑了一下,把手里的烟锅子插进烟叶袋儿里,两手鼓捣着装了一锅子烟,然后咬着那个金贵的烟嘴子画着了手里的洋火,一只手端着烟锅子,吧嗒着嘴巴吸着了烟,甩着手里的洋火杆儿把火给甩灭了。

    “瞅见陈国忠的宝贝疙瘩没?”赖宝庆瞅了一眼远处的陈栋梁,嘴里冒着烟问炮筒子。

    “陈国忠那两口子太宝贝他了。”炮筒子仍咬着烟嘴子。

    “就那一个孩子,能不宝贝疙瘩?”赖宝庆又扭头往远处的陈栋梁看了看,说,“这几天马队长马老二一直找我呢。”

    “找你做啥?”炮筒子一惊,皱着眉头看着赖宝庆问。

    赖宝庆琢磨一下说:“这事儿还没个准儿,先不说了。”

    “那会是啥事儿……,你这人真是,说了个半截话。”炮筒子咬着烟嘴子抱怨着说。

    “不是不说,这事儿还没有个准成,说出来怕是不好。等准成了再说吧。”赖宝庆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万一说出来,这个事儿到最后成不了,脸面上都不好看。

    “不说就算了,吊人胃口!”炮筒子撇了一下嘴,手里的烟袋又给塞进嘴里了。

    “不是不说,因为没个准成呢。”赖宝庆给炮筒子撇嘴撇得很难为情了。

    “那就等你准成了再说吧。”炮筒子见赖宝庆又找借口,就干脆吧嗒起嘴来,狠劲儿地吸他的烟袋。吸了两口,可能是因为吸得太猛了,一股子烟窝在他的喉咙里呛得他憋着红脸咳了一阵,直到吐出两口很浓的痰疙瘩,他才顺了喉咙里的气儿。

    “哎,我说炮筒子,你家二愣啥时候娶人呀?”赖宝庆见炮筒子像是生气了,搭着话问。

    “明年吧。本来打算着今年给这孩子把事儿办了,找个算命的先生给栽个日子呢。算命先生一掐一算,说是今年不是好年成,没有啥子好日子。最后,算命先生算着说明年八月份办事儿好,就把日子栽到明年了。”炮筒子手里把着烟袋,眨巴着眼皮想啥子似的说,“我倒想让这孩子早点儿娶人成家,多一个人挣工分,就能多分些口粮。”

    “也多一个人吃饭呀。”赖宝庆紧接着炮筒子的话说。

    赖宝庆的这句话让炮筒子马上就从那种想象的高兴中跌落下来,家里添丁加口的是个喜庆的事儿,可吃饭填肚子又是个让人犯愁的大事儿。这样的光景……,他叹了口气,说:“是呀,多个人干活,也多个人吃饭,没办法,不能不给孩子成家吧。”

    “嗨……”可能是赖宝庆想到了他的几个儿子以后也要娶人成家,有些怕了一样喘了一口气,说,“不养儿子吧,又不孝道,养了儿子吧,这娶人成家又是让人赌气闹心的事儿。”

    “你叹啥气呀?你家的赖毛还小,赖头、赖仓更小,你这事儿到头上还早着呢。”炮筒子见赖宝庆也叹了气,转头看着赖宝庆,问。

    “早晚都是咱们的事儿啊!躲也躲不掉。”赖宝庆又出了一口长气。

    炮筒子听了赖宝庆的这句话,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猛地出了一口很重的气儿,没有说话。是呀,这孩子娶人成家早晚都是爹娘的事儿,躲也躲不掉,光景这样下去,到时候他赖宝庆也会跟自己一样心里犯愁,虽说现在他那几个儿子还小,这光景日月过得也快,眨眼间事儿就来到跟前了。他赖宝庆三个儿子,要办下来三宗子事儿,老驴拉硬屎,够他鼓肚子憋劲儿使力气的。

    赖宝庆见炮筒子不说话了,瞅着炮筒子不知道炮筒子在想啥了,就捅了一下炮筒子,问:“二愣的媳妇是谁家给牵线说合的?”

    “他二姨。”炮筒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吸透了的烟锅子,然后又鼓捣着装了一锅子烟。

    “他二姨做媒,这事儿就没跑了,媒人硬实,中间肯定能掏力气。”赖宝庆迎合着炮筒子说,不曾想话刚落音,他给嘴里的烟袋呛了几个窝心窝肺的咳嗽,顿得两眼都哗哗地流出眼泪来。他把烟袋磕了磕放进了衣裳口袋,两只手交替着揉了揉眼,然后把垫在屁股下面的破鞋子抬屁股抽了出来,两脚噗哧噗哧蹬了两下,那双破鞋就套到脚上去了。他站起身,先是伸了个很长的懒腰,嘴巴大张着打个很长的哈欠,这才尘土飞扬地拍拍屁股后面的灰土,转头向炮筒子说:“够一歇了,下地招呼着牲口犁地吧。”

    炮筒子刚装上一锅子烟还没来得及吸,赖宝庆就这样火烧屁股般的催,他很不满意地瞪了一眼赖宝庆,说:“忙啥子呀,再消停地吸袋烟。光咱两个积极有啥用?生产队不是哪一两个人的事儿。就是咱两个积极得累伸腿了,也不顶事儿。”说着,他哧啦一下划着了手里的洋火,就着洋火的火苗子把嘴里的烟袋吸着了。

    赖宝庆见炮筒子又不紧不慢地吸着了一袋烟,又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说:“那倒是,咱两个就是变成驴,也拉不起来生产队这台磨。”

    “坐下来再歇会儿。”炮筒子咬着烟嘴子嘴里冒着烟,抬头看着赖宝庆,说,“生产队就是这么一回事儿,累死的累死,闲死的闲死。”

    赖宝庆依着炮筒子的话又把两只鞋子甩下来垫到屁股下面,他坐下来瞅着炮筒子说:“到晚咱要是犁不出地来,怕是不好说话。”

    “担心这个干啥,牛不走路能把我们两个套到前面拉犁子呀。”炮筒子翻了个白眼说,“光咱两个也拉不了犁子呀。”

    赖宝庆见炮筒子对着自己翻了个白眼,马上就不说话了。

    炮筒子见赖宝庆又坐了下来,马上脸上就显出笑模样来。他手把着烟袋,烟嘴子仍留在嘴里,仰起脸看了一眼天空,牙齿碰着烟嘴子咯嗒咯嗒地响着说:“看今年的天气,像是个操蛋的年成,都要谷雨了,到现在还不见一滴子的雨水,再有些日子不下雨,墒情就不保了。”

    “按说啊,雨水的时候就该下一场润墒的雨,老天没下。惊蛰也没听到一声雷响,春分过了,清明也过了,眼看就要谷雨了,这老天爷还真把得住。”赖宝庆也随着炮筒子仰脸向周边的天上看了看,接着炮筒子的话说。

    “这天……怪了,怕是要出啥事儿了,兆应。”炮筒子笑了一下。

    “能出啥事儿!”赖宝庆也笑了一下,说,“出啥事儿咱老百姓都是干活吃饭。”

    “那是,咱还能折腾出啥花儿来。就是折腾,也是床头地头锅门口。就咱这些能耐,还能把床头折腾成金銮殿呀。”炮筒子终于把嘴里的烟嘴子拔了出来。

    “咱们老坟里可没冒那股子折腾劲儿。”赖宝庆随口顺着炮筒子的话说。

    “咱们这些人呀,能一年四季肚子里有的东西往里填,没病没灾的就成,其它想啥都是白想。”炮筒子又把烟嘴子放到嘴里吧嗒了两口,直到烟锅子里再也冒不出烟来,他才把屁股下面的破鞋子拽出来,翻着鞋底子朝上,烟锅子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然后把磕过烟锅子的烟袋又放在嘴里吹得哧哧地通气儿了,才把装着烟叶的烟袋子缠到烟袋杆子上往腰里一别,这才慢慢腾腾地从地上站起来,两只脚趿拉上那双破鞋子,又弯下腰来把鞋子提上了。

    “是呀!像赵大牙这阵子,日子就没得往下过了。”听炮筒子这么说,赖宝庆一下子想起了赵大牙,“我倒想知道赵大牙给牛打成啥样儿了。”

    “嘿……”炮筒子叹了一口气,说,“给打得不轻,听说到驴堆集公社医院的时候,人还昏迷着呢。我家的二愣唤了几条狗撵了几只兔子,给马老二拎去两只看赵大牙了。”

    “赵大牙还在医院没回来?”赖宝庆问。

    “没回吧。像是二嘎子那孩子在医院照看他爹呢。”炮筒子也说不准地回着赖宝庆。

    “这样说,是不轻,都住院了。”赖宝庆一个惊慌,说,“二嘎子能照看好赵大牙呀?一个孩子,知道个啥?生产队应该派个人过去守着赵大牙。”

    “地里要忙了,哪有闲散的人手呀?”炮筒子弯腰从地上拿起他的鞭子,瞅着手里鞭杆看了看,然后轻轻一摇,鞭梢子炸了个响儿。

    赖宝庆也弯下腰想拿他的鞭子,等他弯下腰来,才记起来自己的那个鞭子在犁子旁边插着呢,刚才自己根本就没有把它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