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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大牙随着马老二进了那个破芋窖,破芋窖虽说有些年头了,可二尺多厚的土墙只是从外面给雨水浇出了些高低不平的土泡泡,但对于厚实的墙体来说,也只是像擦破点儿皮儿一样,并影响不了它的结实。芋窖只有两个很小的门,这是每到秋季往里面存放山芋的通道,也是防止在烧窖的时候芋窖里温度过高,打开这两个门。就能往外面放热气往里面放冷气。开春后,生产队要育山芋苗子,窖了一冬的山芋又要从这两个小门里给送出去。

    芋窖里很暗,但很阴凉。

    马老二在黑暗里试探着摸索了一阵,还是没能摸索出老刘奶奶留下来的洋火。

    倒是赵大牙从大腰裤子的绑带里拿出了一盒洋火,“哧啦”一声划着了一根,借助这样的洋火的光他伸着脖子瞅见了挂在墙上的洋油灯。

    洋油灯点着了,洋火也烧到了赵大牙的手。他丢开洋火杆儿,甩了几下手,又把烧疼的手指头放到嘴里吸了几下。

    老刘奶奶的留下来的东西不多,破旧的衣裳被子倒收拾得干净。床头上放着一个破木箱,木箱虽破,但还是上了一把锁。

    “这些东西都给老刘奶奶烧了吧,人都走了,还留着这些干啥呀。”赵大牙看着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些东西,叹了一口气说。

    马老二没有回答赵大牙的话,他伸手扒拉了一下那个箱子上的锁头。

    不知是那把锁头没有锁上,还是太老了,马老二这么一扒拉,竟然独自开了。

    可能是稀奇,也可能是想看个究竟,马老二自己也不知道咋的了,竟然不知不觉地打开了那个破木箱。

    破木箱里放着些老刘奶奶已经拆洗好了的过冬的衣裳,这些衣裳叠得整整齐齐,但叠法跟村子里的娘们们叠衣裳的样子不大一样,不是村子里的娘们儿们的那种叠法。

    马老二看着这种衣裳的叠法,眨巴着眼睛皱着眉,还是想不透为啥会是这样的叠法。

    在箱子的最下面,马老二竟然很吃惊地发现了一个泛黄的本本儿,老刘奶奶还会读书认字儿?他不由得在心里这样问自己,这么多年也没见她说起过会读书认字儿呀。

    赵大牙见老刘奶奶箱子里还藏着这么一个本本儿,差点儿没有惊得摔个跟头。他半张着嘴巴看着马老二。

    马老二凑进了洋油灯,很小心地翻开了老刘奶奶留下来的这个本本儿。

    本本儿的第一页印的是毛领袖的头像,头像的下面印着毛领袖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马老二虽然不认字儿,但这些整天挂在墙上喊在嘴里的字儿凑合着还能看得明白。他翻过印着毛领袖语录的第一页,第二页就是密密麻麻用铅笔写的字儿了。可能这些字写得有些年月了,很多字儿都看不清了。他抬头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洋油灯,洋油灯的火头黄豆般大小,就这样黄豆般大小的灯火头里面,还结了两个灯花,这样一来,火头儿发出来的光线也就更弱微了。他把手里的本本儿往灯火跟前凑了凑,很多的字儿虽说不是太清楚了,但还能看出划过的痕迹来,只可惜了自己认不得字儿,这密密麻麻写的是啥,自己只能这样瞪眼瞅着。

    “快,快,快,快去找老会计耿老三过来,他一准能读这些字儿!”马老二就着洋油灯瞅了老半天,这密密麻麻的字儿竟然没有瞅出一个熟悉的字儿来,他转过头看着赵大牙,马上就想起了老会计耿老三,“你去把老会计找过来,让他念念这写的都是啥。”

    “老会计也不一定吃得准,他就是一个半瓶子醋,念了半年的私塾能认识这么多字儿?”赵大牙见马老二要他去找老会计,心里也担心老会计也念不了这本本儿上的东西。

    “半瓶子醋就半瓶子醋吧,念个大约摸就成。”马老二催着赵大牙,“我估摸着老会计还没该到家呢,从老刘奶奶坟地里回来,他咋的也得拐个弯儿再进家。你就在他家门口等着他,见了他就说我找他有要紧的事儿。”

    赵大牙出去了找老会计了。

    马老二接着翻老刘奶奶留下的这个本本儿,密密麻麻的字儿写了小半本儿,他咋的也不敢相信老刘奶奶竟然这么有学问,平日里也看不出老刘奶奶有学问的样子,跟村子里的娘们儿们一样出工下地收工做饭,有学问的人应该跟别人不一样的呀?他瞅着手里的本本儿,越来越觉得老刘奶奶是个不简单的人物了。

    赵大牙出了芋窖就往老会计家跑,他也清楚这送葬的规矩,送葬回来的人不能直接就往自己的家里去,要兜圈儿拐弯儿。据说,死人的魂魄恋家,会跟着送葬的人往回走。但是,死人的魂魄有一个容易对付的办法,就是爱迷路,这么兜个圈儿拐个弯儿,就能甩掉了,这样就可以避免死人的魂魄跟着进家了。要是哪个人不兜个圈子绕个弯儿,死人的魂魄就会直接跟着进家了。以后这个死人的魂魄就会隔三差五地回来一趟住上个三、两天。像老刘奶奶这样的好人,魂魄就是在谁家住上十年八年的也没事儿,她不会在家祸害啥子东西。但是,据说小孩子的眼能看见死人的魂魄,为了不至于孩子们害怕,最好还是别让老刘奶奶的魂魄跟着进家。

    老会计从老刘奶奶的坟地里回来,倒没有忘记这样的说法,他在村子里来回绕了三个大圈儿,又拐了九九八十一个弯儿,这才不停地回头看着往家走,就是这样,他还是不停地回头看着屁股后面,担心着老刘奶奶的魂魄还在跟着他。当他走到离自己家的院子不远的时候,看见赵大牙正在自家的院子门口站着,心里一个别扭,这个赵大牙,不回自己家,倒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门口了。也是,他家烧得只剩下墙头了,也没法回了。想到这儿,他的心里才算稍微踏实了一点。

    赵大牙牙大眼也好,远远地就看出了老会计心里的别扭,迎着老会计就走了过来,嘴里还让老会计放心似的说:“老会计,你们家有狗,死人的魂魄怕狗!”

    老会计给赵大牙提醒了,一拍脑门子,肠子都给悔青了似的说:“我咋把这茬子给忘了,多余围着村子兜这三个大圈子绕这九九八十一个弯儿。”

    “走吧,别进院子了,马队长找你还有事儿呢。”赵大牙见老会计心里的别扭没了,心里也踏实了些。

    “啥事儿呀?”老会计一听马老二找他有事儿,不由得问赵大牙,他心里还在合计着是不是马老二找自己核算一下,给老刘奶奶办这场丧事儿公家破费了多少钱。这公家的钱也是老少爷们儿们的血汗,平日里马老二总爱唠叨能不花的就不花,能省的就省,老刘奶奶的事儿办完了,也该合计一下花销了。

    “马队长让你去看一个本本儿。”赵大牙说,“马队长和我都不认字儿,那本本儿上密密麻麻的写的都是啥,我们两个没一个人能够认得。”

    “啥本本儿?”老会计一惊。

    “老刘奶奶留下来的。”

    “老刘奶奶能识文断字儿?”老会计惊得瞪大两眼脖子一伸一缩地喘着粗气站了下来。

    “我估摸着是!要不,咋的会有那个本本儿。”赵大牙点了一下头。

    老会计捶了捶胸,这才重新抬起步子跟着赵大牙往芋窖走过去。

    马老二在洋油灯下瞅了很久,那密密麻麻的的字儿像会动了一样在本本儿上来回地晃,他揉了揉眼,字儿没动,洋油灯的火头儿太小了,是自己的眼瞅得花了。他忽然更不明白了,这么小的灯火,老刘奶奶是咋样把这些字儿写到这个本本儿上的?是不是老刘奶奶真的像传说的那样,说学问大的人摸着黑都能写出规整的字儿来?看来这些年让老刘奶奶跟着村子里的男女劳力出工收工是委屈她了!这个老刘奶奶会是啥子身份呀,怎么这么多年也不见她外漏自己能识文断字儿呢?

    “马队长,老会计过来了!”

    马老二正琢磨着老刘奶奶究竟会是啥子来头,老远就听见赵大牙炫功似的喊。赵大牙不光牙大眼好使,嗓门子也大,要不是他不识字儿,自己真该跟生产队领导班子合计着推荐他去公社宣传队跑嗓子。

    “马队长,啥本本儿呀?”老会计跟着赵大牙来到芋窖的门口,人还没有进来,就急急地问,“写的有啥要紧的东西吗?”

    “等于白问了,我要是能认识写的是啥,哪儿还会要大牙去喊你过来了。”马老二离开了洋油灯,对正要进门的老会计和赵大牙说,“别进来了,里面太黑了看不清楚,到外面看吧。”

    老会计和赵大牙又转身往后走了几步。

    马老二拿着本本儿走出了芋窖,把本本儿交给了老会计。

    老会计接过本本儿,伸着胳膊把本本儿拿得离两眼很远,才眯缝着两眼瞅本本儿上面写的字儿,瞅了半天,他愣是没有吱声。

    赵大牙伸着脖子凑近老会计也往本本儿上面瞅。

    “你瞅啥呀,你又不认识,让老会计念吧。”马老二扒拉一下赵大牙的肩膀说。

    赵大牙缩回了伸长的脖子,转头盯着老会计,说:“老会计,念呀。”

    老会计清了一下嗓子,仍眯缝着两眼仔细地瞅着手里的本本儿,说:“这字儿老多我还拿不准,你们两个别笑话我呀,我开始念了。”

    “笑话啥,你比我们两个强多了,我跟马队长还一个字儿不认识呢。”赵大牙说。

    “我念了,‘亲爱的耳’,不对,是耿,耳字这边还有个火呢,瞅不准了。”老会计不好意思地腾出一只手挠了挠脑袋瓜子。

    “耳就耳吧,耿就耿吧,接着念。”赵大牙催着说。

    “跟我一个姓都看不准了。”老会计从头上拿下来那只手,捧着本本儿说,“我琢磨着这个耿就是老刘奶奶的男人了。”

    “我琢磨也是。”马老二眨了一下眼,看着老会计说。

    “我接着念了,‘亲爱的耿,你在天国还好吗?’。”老会计一惊,停了下来,“天国?天国?这么说老刘奶奶的男人早就没了呀。”

    “啥?”赵大牙两个眼珠子差点儿瞪掉出来。

    “接着念吧,老刘奶奶也是个苦命的女人。”马老二心痛地说。

    “念了,‘他们批你斗你,我很清楚你的身体是经不住他们那样折磨,可我救不了你!’。”老会计像崩豆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这一句,他皱起了眉头转脸看着麻老二说,“这老刘奶奶的男人犯啥错误了?”

    “你就接着往下念吧,念完了也就知道了。”马老二心里也绾起了个大疙瘩。

    “老会计这么个念法,怕是到明天也念不完了。”赵大牙挠了挠头。

    老会计倒没有在意赵大牙的说法,又清了清嗓子,接着往下念:“终于,你还是没有能够支持下来,你为什么要上吊自杀呀?你就不相信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历史会还你一个公道,社会会给你一个说法?你知道我听到你自杀的消息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吗?我想陪你去了!可肚子里还有咱们的孩子呀!”

    “啥是历史呀?”赵大牙打断了老会计,眨巴着两眼问。

    “历史……历史……历史就是过往的时间和事儿。”老会计琢磨着回答赵大牙。

    “那么说,昨个就是历史了?”赵大牙懂了似的盯着老会计。

    “也算历史了吧。”老会计也拿不准。

    “那过去了的时间和事儿咋的能还人一个公道呀,都过去了呀?”赵大牙像个好奇的孩子似的追问着老会计。

    “我也说不明白,老刘奶奶的学问太大了。”老会计给赵大牙问得连自己也糊涂了。

    “你别插嘴了,让老会计接着念。”马老二看了一眼赵大牙。

    “我接着往下念,‘你走了,就以为自己清净了,可你想过我和孩子以后会怎么办吗?你走了,可他们还不愿罢休,说要斩草除根,不能让特务的崽子将来为患。听到这个消息,我连夜跑出了我们的家,跑出了我们居住的那个城市。我想把咱们的孩子留下来!’。”老会计念到这儿,不由得嘴巴惊得也合不拢了,他怔了半天,才醒过神来,很担心地说,“原来老刘奶奶的男人是个特务呀!”

    赵大牙一个哆嗦。

    “不着急,往下接着念吧。不管老刘奶奶的男人是不是个特务,人都死了,现在老刘奶奶也没了,还能有啥事儿?你就接着往下念吧。”马老二心里的疙瘩越来越绾得紧了。

    “我接着念,‘亲爱的耿,逃出我们居住的城市,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了,四周都在揪特务查反革命。虽说咱们不是特务不是反革命,可没有人能够给咱们证明了。四七年,党小组派你只身去上海军统卧底,我被安排到了解放区。你走后不久那个委派你的党小组就给军统特务破坏了,所有的党小组成员一个也没有活下来,从那之后,我就一直担心你的安全。因为那个党小组的文件全给军统搜去了。四七年年底,你唯一的上线传话来说,你的档案在他手里,为的就是确保你在军统里的安全。我得到这个消息,心里才稍稍觉得出了一口气,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眼看全国就要解放了,你的上线,唯一的上线,唯一能证明你身份的上线牺牲了。他的牺牲,连同你的档案都牺牲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知道你是卧底军统的中共特工了。’。”老会计念到这儿,又是一惊,“老刘奶奶的男人是咱们的特工?”

    马老二心里的疙瘩一下子松开了。

    “那还是个大英雄哩!”赵大牙又是瞪着眼睛嚷了一句。

    “我就琢磨着老刘奶奶不是坏人。”老会计很为老刘奶奶不平地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马老二,说,“我接着往下念了,‘我逃出我们居住的城市,夜行晓宿,自己都记不得走了多少天,来到了一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老鸹窝。进了老鸹窝这个村子,我就临盆了。’”老会计停了一下看了一眼马老二,“写到咱们老鸹窝了呀。”

    “啥叫临盆呀?”赵大牙又是挠着头皮迷糊地问。

    “临盆?临盆?”老会计也摸不着头脑了,说,“往下念念就顺出来临盆是啥意思了。”

    “那就往下念呀。”赵大牙催着老会计。

    老会计咳了一下,瞅着手里的本本儿琢磨着说:“临盆就是生孩子,看,这儿写着呢。‘没想到我们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大儿子在战场上没了,这第二个孩子没见太阳就没了。这是怎么了?当时我真的不愿意再活下来了,在这个世界上,我连一个亲人也没了’。”

    “这有学问的人也真怪了,生孩子不叫生孩子,叫啥子临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下大雨拿个脸盆放在外面淋着呢。”赵大牙挠着头皮咋的也想不明白了。

    “耿老三,咱得琢磨着给老刘奶奶立个碑!”马老二琢磨着说,但口气很肯定,“不管外面的人咋看,在咱老鸹窝,她就是一个英雄的老婆!”

    老会计没有马上就回答马老二的话,他琢磨了一下,对马老二点了一下头,说:“三天圆坟的时候,咱就给老刘奶奶立个碑!不管咋说,咱老鸹窝总算出了一个英雄的老婆。”

    “老刘奶奶也算是一个英雄!”赵大牙不同意只把老刘奶奶说成是一个英雄的老婆,“她都写得明明白白的,男人去卧底了,她给安排到解放区去了,那还不是英雄呀?”

    “大牙这句话说得在理儿!”马老二立马就认同了赵大牙的这句话。

    “咱接着往下念,都已经写到咱们老鸹窝了。‘在老鸹窝这个村子里坐月子的那段时间,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老鸹窝里的父老乡亲是那么善良,尽管他们的日子很紧很苦,可他们还是拿出家里最好吃的东西帮着我度过了月子。月子过去了,我也爱上了这些善良的乡亲们。死亡的念头我慢慢打消了,在我的心里又升起了另一个信念,我得活着,我得等着历史给你一个公道。为了不必要的麻烦,我骗了老鸹窝里的这些善良的乡亲,我隐姓埋名。但我对老鸹窝里的这些乡亲的爱不掺半分的虚假,我感激他们,爱他们。’。”念到这儿,老会计停了下来,他转过头背对着马老二和赵大牙,他自己就没有想到,他竟然想哭。

    “耿老三,不管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同不同意,老刘奶奶的这个碑咱给她立定了。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们要是不同意,这个碑就咱们两个一起来立,你要是不同意,我就自己给她立。”马老二酸着鼻子说。

    “村子里出了这样一个英雄,谁不同意!”赵大牙的大嗓子像发火似的反问马老二,搁在平日里,他根本就没有这个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