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开咽了口唾沫，压下从喉咙上溢出来的血腥味，一手掐着抽痛的肚子，一手抓着三清铃，缓慢地靠在一块岩石的后面，压抑着喘气的声音。

    他的背后汗湿了一片，西装外套上被幽冥怪物的利爪划拉得惨不忍睹，里头的白色衬衫贴在皮肤上，教人觉得难受。地狱道中的空气黏黏腻腻的，比南方梅雨季时还要潮湿几分，好在气温还算平常，让凡人也能忍受。

    从被吸入通道，进入地狱道开始，晏云开和楚阳明这一路遇到了好几批难以言喻的东西，有青面獠牙的恶鬼，也有呲牙咧嘴的野兽。楚阳明目前的水平连自保都困难，晏云开只得咬着牙，挨了好些伤口，才为自己和发小杀出一条逃跑的路来。

    这会儿两人躲在一块大岩石遮挡的隐蔽处，楚阳明大汗淋漓，绿色头发湿漉漉地黏在额头上，他瘫软在泥泞的土地上，那么大个头的一老爷们儿居然眼含泪水，一抽一抽地吸鼻子。

    晏云开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叹了口气：“是我不好，不该带你来的，这次托大了。”

    楚阳明抹了把眼睛，哽咽道：“你们的工作好危险，以前也遇到过这种危险的情况吗？”

    “嗯。”晏云开轻轻应了一声，“所以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别总想着和我们当同事。这回要是能出去……”

    楚阳明打断他的话，闷闷地说：“我就要跟你们当同事！唉，优优教我法术时那么严厉，我当时还和他闹脾气，这回要是能出去，可得好好请他吃顿饭，赔礼道歉。”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地上隐隐震动，他探出头去看了一眼，又吓得缩回来。

    “卧槽，什么怪物，好丑。”楚阳明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快快快，快跑，它朝咱们这个方向过来了。”

    晏云开从岩石边探出半张脸，瞧见一只像是章鱼一样的怪物在地上移动，粗大又长的触手拍打着地面，引发震动。

    “是地章。”晏云开在谢智收藏的图册上见过这种生活在幽冥的生物，“这玩意儿爬得挺忙的，但是……”

    他“但是”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一团黏糊糊的黑色液体从天而降，“啪”地落在他们前面的泥地上，腐蚀了一大片地面，化作恶臭的泥水。

    “就是这样。”晏云开嫌弃地皱了一下眉头，锤了锤酸胀的大腿，“继续跑吧，看看能不能好运气地找到回人间的通道。”

    嘶吼声一声接着一声，蓦地，无端中断，安静两秒钟，突然变得尖锐了起来。

    晏云开拉扯着楚阳明，跌跌撞撞地往前面走，听得身后响起呼啸的风声，似乎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空气，射向地章。晏云开忍不住回过头，在地章喷出漫天的黑色液体时，一道白影朝他们飞过来，白龙前爪一屈，提溜着晏云开和楚阳明的领子，灵活地向上一仰首，直直飞了上去，躲开了那恶臭的液体。

    “赵盗机？”晏云开惊喜。

    白龙低吟一声，飞上一道深渊，漫长的黑暗过后，他们落到地面上，周围是一片花海，红色的曼陀沙华无风自摇，细长花瓣漫天飞舞。

    白龙化作人身，手中提着晏云开和楚阳明。

    赵盗机蹙着眉头，看了晏云开一眼，晏云开似乎看到了生还的曙光，松了一口气，狠狠地抱了赵盗机一下。

    “赵哥，你怎么也进来了？”楚阳明看到两人相拥，虽然也很激动，但又不好意思像晏云开那样拥抱赵盗机，只好站在一边傻笑着挠挠头，“我们能出去了吗？”

    赵盗机看着晏云开灰头土脸的模样，从西裤口袋中摸出一方手帕递给他，原本不想回答楚阳明的问题，然而看到晏云开同样疑惑的眼神，他顿了一顿，解释道：“白盛分析数据，发现冈底斯这段山脉有问题，怀疑有人声东击西，羌塘是假，山脉才是真。我与谢智便过来了，正好看到你们跌入空间裂缝。”

    白盛是个学霸，整日在高校中教书搞科研，张口闭口就是数据。晏云开以前还吐槽他把单位的工作当兼职，现在只想申请给他发奖金。

    “谢智在外面守着？”晏云开放心了一些。

    赵盗机点点头：“羌塘和冈底斯山脉都有人监测，只等出去后，他们加固法阵了。”

    晏云开用手帕擦了脸，塞进了自己的口袋，看了眼周围的环境，猜疑：“这是……黄泉花。我们到了地府？”

    “地府！”楚阳明惊了，“死了才能来的地方！”

    赵盗机凝视深渊，眼神幽沉。深渊之下是连地府的鬼神也不愿涉足的幽冥之地，地府掌管六道轮回，而下面正是作恶者接受恶报的地方，怨气无边。

    是地狱，亦是修魔者的天堂。

    “我在下面时，看到白龙了。”赵盗机淡淡开口。

    晏云开立刻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怀疑张僧繇也在？人间界一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躲到这里来，倒也说得过去。”

    赵盗机说：“我怀疑张僧繇入魔了。”

    晏云开拧起眉头。

    “罢了。”赵盗机将视线转移到晏云开脸上，看惯了他衣冠楚楚的样子，此时这狼狈模样看起来真是别扭。半晌，赵盗机忍不住抬起手，将晏云开眉尾处粘着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低声道，“先解决你的问题。”

    晏云开盯着他，眼中含着淡淡的欣喜。

    晏云开一开始来藏北的目的就是寻找偃骨，哪儿想到“人界的边缘”还没摸索通透，直接跨过人界去了。

    “怎么解决？”他问。

    赵盗机镇定道：“借地府宝物一用。”

    三人兜兜转转，来到三生石前。

    楚阳明又惊又叹，下意识掏出手机，点开录像功能，对着摄像头自说自话：“朋友们！朋友们！看见了没有！这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大石头，你们猜这是什么石头？你们绝对猜不到！”

    晏云开满脸淡定地将他推开，转头问赵盗机：“这个怎么用？”

    “将手按上去。”赵盗机说，“不过要做好惊动鬼差的准备。”

    晏云开叹了一口气，将手心按到三生石上。一时间，那石头表面漾开水纹，变作一面镜子的模样，上面浮现出影影绰绰的影子，看不明晰。

    过了一会儿，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呈现出一片横尸遍野、遍地疮痍的土地。

    晏云开怔怔地看着。

    抽偃骨，渡万鬼，青年道士倒在泥泞的土地上，眼前最后的风景，是金陵初霁的晴空。

    “偃骨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三生石会一直记录它所经历的事。”赵盗机轻声解释。

    画面一转，一群穿着解放装的青年们来到埋骨之地，为首之人手中拿着一个罗盘，勘测过后，笃定道：“就是这里了，灵力最充足的地方，一定有什么宝物。同志们，挖吧！”

    他们手中拿着工兵铲，开始掘地，不消一会儿，便有人挖到了一块莹白的玉石。玉石埋在途中好几年，重见天日的那一刻，表面的泥土自动脱落，重新现出温润的光泽。

    这群人将玉石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贴上符纸。

    画面到此为止。

    晏云开哑然。

    他惊讶的原因不是自己的偃骨被人刨了出来，而是因为，这群刨他偃骨的人的照片还保留在九处的档案室里。

    这是328办公室成立之初的那一批成员，是他的前辈们。

    三生石的“三生”指的是前生、今生和来生。但是前生匆匆浏览而过，待晏云开好奇地想窥探未来时，却如同雾里看花，镜面朦胧一片，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画面。

    楚阳明方才看晏云开的前世看得泪流满面，现在还在打嗝，不解地问：“这是什么情况，没信号了吗？”

    晏云开呐呐：“不是吧？我没有未来吗？”

    “有股力量遮掩了天机。”赵盗机说。

    “我的未来也算是不可泄露的天机？”晏云开不信。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在三生石前看了来生的凡人，都是要喝孟婆汤的。喝完，就忘记了，看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

    三人张望一番，没有看到任何身影。

    晏云开镇定道：“敢问阁下是何方高人？”

    “不过地府中一介判官罢了。”那声音说道，“活人在地府久留会折损阳气，诸位，请回吧。”

    晏云开道：“望大人指条明路。”

    “原路。”

    “原路？”晏云开哂笑，原路凶险，他要是愿意回头走，还多嘴问一句做什么。不过看来这判官是不会多说了，晏云开淡淡道，“地狱道归地府掌管，空间撕裂一事，贵单位可要承担责任？监管不力，板上钉钉了罢。”

    那声音笑道：“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幽都有幽都的规矩。在下不过一介判官，不负责此事。万事皆有终，在此之前，还请诸位回去吧，莫要让獬豸和仁波切着急。”

    晏云开眉头蹙起，道：“还有一事，望大人解答。那张僧繇与白龙，可在幽都？”

    “深渊之下，妖魔鬼之气混乱，无从窥探。”这句话说完，那种无处不在的存在感便消失了。

    晏云开知道再问的话，不会有人回答，便与赵盗机对视一眼。

    赵盗机化作白龙，抓着晏云开与楚阳明，一头扎进深渊中。

    白龙飞得很高，晏云开低头朝下看，生怕他一松爪子，将自己扔到翻腾的血海中。居高临下的视野开阔，为了消除这种紧张感，晏云开漫无目的地看着地狱道荒芜的景色，心想这种鬼地方，要是开展特色旅游项目，会不会有人来呢？现在的有钱人就喜欢寻求刺激感，要是真发展旅游业，说不准会有冤大头来打卡。

    他望来望去，突然瞥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蹲在距离空间裂缝不远处的岩石边，周围的满地怪物的尸体。

    “那是不是你弟弟？”晏云开出声提醒赵盗机。

    白龙落地，将晏云开和楚阳明放下，化作青年模样，与少年双目对视。

    那少年嬉皮笑脸地说：“哥哥，好久不见哦。”

    赵盗机沉默地看着他。

    少年说：“张僧繇想把你困在这里，但是他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唔，他快要入魔了，现在正在躲地藏王的追捕呢。”

    “我会杀了他的。”赵盗机平静地看着少年。

    弟弟笑着点点头：“好的，我等你。不过现在呢，还是来打一架吧，他的命令，我暂时没有办法违抗。把我打倒，你就能出去了。”

    晏云开看着赵盗机，又看看对面那个与赵盗机有几分相像的男孩子，想到那小孩儿身上有张僧繇画龙时添上去的符文，不由暗叹一声。

    下一刻，两条白龙冲上空中，打斗在一处。

    两道白影纠缠至一处，鳞片与鳞片相撞，发出铁甲相碰时的声音。

    不知是赵盗机技高一筹，还是弟弟有意向让，这场打斗不出片刻便消停下来。弟弟化作人身，满脸乌青，手中握着一枚赵盗机的龙鳞，不以为意道：“我就拿这个交差啦。你快点来救我，我不想做坏事了。”

    赵盗机垂下眼睫，眼底闪过一瞬歉疚和悲伤。

    他与少年的灵魂有一部分都来自于同一条龙，自有神识以来，便下意识地觉得亲近。这种魂魄上的亲昵感比血缘关系更加紧密，千百年来相互为敌，两人心中都不好受。

    沉默中，晏云开出声问：“空间撕裂，是你们搞出来的吗？”

    “是的。”少年笑了笑，展开手心，掌心上放着一枚莹白色的玉石，“这是镇压在地狱道入口的宝物，被张僧繇摘下来了。”

    合着自己的偃骨被拿来镇这片空间了。晏云开恍然。

    “可是还给我吗？”他问。

    少年挑了挑眉：“你？为什么啊？”

    晏云开思来想去，决定套关系：“我是你嫂子，不信你问你哥哥。”

    赵盗机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巴，不知道说什么，又闭上，最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少年张着嘴，十分震惊，良久，才把手中玉石抛给晏云开。

    晏云开接过偃骨，刹那，偃骨上浮现出一个莹白色的太极图虚影，几秒种后，虚影散去。

    三人钻出通道，离开前，赵盗机回过头，看见荒凉的背景中，弟弟平静地朝他微笑，眼中没有怨恨，只有一丝羡慕。

    晏云开拉着他的手，温柔地说：“放心，我会陪你把他带回来。”

    赵盗机微微颔首，屈了屈手指，最终反握住晏云开的手。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回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