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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到第二次假期允许的时候,那已经是接近月尾的28号。当天,他在家歇一上午,午饭的时候,在饭桌上往碗里夹了些青椒和冬瓜,又倒了点冬瓜汤,然后捧着碗筷溜进陈月家里。陈月立刻离开饭桌,兴奋地走到院子里来。两人坐在枇杷树下的凳子上,欢天喜地地边吃边聊起天来。“暑假工干得怎么样?”江阳问道。“挺简单的。”陈月回答。

    “下午还要去吗?”

    “当然。”

    “方便请个假不?”

    “请假?”

    “可以吗?”

    “从没请过,不过我师傅说最近业务特忙,晚上还经常加班。你要我请假干吗呢?”

    江阳的眼睛从碗内朝里屋厨房小心地瞪了一眼,站起身,把凳子挪到枇杷树的另一端。等陈月重新坐下,他凑到他耳边说:“下午请你上网。”

    快要一个月没休息了,听完江阳的话,陈月一阵阵激动,倒不是因为自己迷恋网络,只是想同他一起出去玩,可又想想,自己的工作实在抽不出空闲。

    “我也想去,可师傅不一定能答应给我请假的。”

    “哦,你师傅真抠门。”

    “要不我试试看吧,看看能不能请到,请不到也没办法。”

    他手扶自行车在路边等着,不久,陈月从那敞开的工厂大门里跑出来,喘着气说道:“江阳,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好吧,师傅没同意?”

    “嗯,说下午要开料,会很忙。”

    江阳耸耸肩,“那可真是没办法了。”

    “嗯,抱歉。”

    “下次吧,”江阳跨上车说,“工作才是最重要的,等你哪天休息,来找我,我去请假。”

    “好!”

    在老地方的门口,他停下车,把车推到墙角处锁好,然后拉开门帘,走了进去。柜台后面的人收完钱,递给他一张卡片。他四处望望,往里头走了几步,马上便在不远处发现了小俞磊的身影。他走上前去,准备打声招呼,却猛不丁听见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他立刻站住,在小俞磊的周围仔细盘查一番,发现徐强强正坐在他身旁,两人全神贯注地在游戏世界里,忘我地大讲特讲着。他止步不前,在离两人隔有走道的地方找到成鹏的位置,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

    “你来啦?”成鹏瞥他一眼,然后回过头,他正要堵住他的嘴巴——“老大,江阳来啦。”成鹏喊道。

    小俞磊朝这边点点头。他也轻轻点头示意。

    “来新朋友了?”同成鹏一起游戏时,他问道。

    “谁?”

    “徐强强。”

    “新朋友,什么?还什么新朋友呀?”

    他一阵迷惑。

    “我是问,徐强强怎么也来了,还和小俞磊聊得那么起劲?”

    “江阳,难道你忘了?他可是天天都来,而且技术玩得还挺不赖的,哦,对对对,”说着,成鹏把左手从键盘上拿开,拍拍脑袋,转头看他一眼,“你不是这里的常客,所以不知道,难怪——”他看一眼屏幕又转过头,接着,又看向屏幕——“难怪,哈哈,难怪。”

    他停下鼠标,不解地扭过脸,成鹏已经投入到游戏当中。他几乎没听懂他的话,但是,却能微微感觉到事情有了变化,变化得——太快,使他一时难以相信。

    半个小时之后,在成鹏的指挥下,他也稍加进入游戏状态。忽然,他听见滴滴两声机器响,电脑黑屏。“停电了?”

    没有,网吧里还是一阵热闹非凡。等他注意到旁边多出一个人,猛然想通了。他没有追究此人的冒犯行为,默默地弯下身,打开主机。可是,他眼前的电脑桌面刚刚显示出来,光线闪了闪,又黑了。

    “你关我机干什么?”他问道。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倒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来者充满威胁地反问道。

    “既然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有问题吗?”他回答。这韵压得虽然华丽,可是不是时候呢?

    徐强强咧嘴露出一副凶恶的眼神,继续问:“你不知道这儿是我的地盘?”

    “哦?这?是你的?这网吧你家开的?”

    “少废话!”徐强强愤怒地吼道,“我说是就是,滚开!我不允许你出现在我的地盘上。”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同徐强强对话了,还是一如既往,语气激越的愤懑,用词毫无道理。

    “怎么回事呀,这是?”成鹏说话了,“喂,徐强强,你玩得好好的,跑这来瞎闹什么呢?”

    “唉,”徐强强把椅子向后一推,叹口气,然后越过江阳的后背,微笑着回答说:“兄弟,你玩你的。”

    “别捣乱,让江阳开机。”

    虽然成鹏处在江阳一方,替他说话,可是,他感觉到成鹏的话并没起到任何作用。

    “你瞧哪,兄弟们玩得多快乐,可是,我一见了这家伙,就再没心情玩下去了。”徐强强自言自语地讲述着。

    他没有再开机,只是坐在那呆呆地看着成鹏前的屏幕。

    “我说话你没有听到?”徐强强手肘碰了碰他的肩膀。

    “什么,你说什么?”他头也不回的轻声问。

    “我让你滚!”

    他可不愿认输,仍然坐在椅子上。那人的手肘不自觉地又触碰上来。

    “够了!你这混球,拜托手安分点好不好?”

    “不好!”徐强强痛快地接上。紧接着,手肘又撞在他的脖颈上。

    江阳全身一股怒气,猛地站起身,把椅子用力推开,“你到底想干吗,我坐这也碍着你?”

    “是的,就是碍着。”徐强强也跟着站起来。

    两双眼睛相互瞪着对方,是敌人,是注定的仇敌。

    江阳紧紧握起拳头,嘴唇微微抖动着。快,快停下,他提醒自己:你差不多是气昏了头脑。可是,眼下,他要是退缩,往后还有什么脸面出现在这里。

    “好,碍着你,我碍着你了...”他就要把拳头举起来的时候,脑中瞬间跳出一个人的画面,奇妙地像是某种暗示,熄灭了他一时爆发出来的冲动。

    “对,是我碍着你,对。”江阳垂下脸,一个转身。三个人拦在面前。

    “现在才发现恐怕已经晚了吧?”徐强强微笑着上前加入那三人的队伍中。

    成鹏已经不再关注游戏里的事情,转过头看看身后的景象,然后悄悄离开了座椅。

    “怎么?想跑?”“这可不好办吧?”“干吗那么着急走呢?”几个人一个接着一个说道。

    他把脚往后退一步,那几个人就跟着向前追随一步。

    “嘿!听说你这家伙在五中挺拽呀。”一个高大个子男人向前大踏步,凑到他跟前,伸手往他肩膀上狠狠推了下。他急忙向后支脚,稳住平衡。可接下来,那高大男人继续他的动作,伸出一只脚,然后又是狠狠一推。这次,江阳双脚无处可落,给绊了一跤,坠倒在网吧的地板上。他正要立刻爬起身做出反击,一人从旁边朝他走来,给他搭了个扶手。

    “干吗干吗,徐强强,在这种地方惹事,你是不是疯了?”小俞磊拉起江阳后,转身朝徐强强问道。

    “哦!是我手下太不懂规矩,怪我怪我。”

    “那你叫这么多人围着江阳做什么,还不赶紧让他们滚回椅子上去?”

    徐强强沉默了一会,不依不饶,“我不能饶了他。”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明白,不用我说。”

    听徐强强这么说,小俞磊哼了一声,“谁不知道呀,到现在还在记恨上次的事呢。”

    “不,你说的事不值一提,还有其他原因,有着无法原谅的理由。”

    “说来听听。”

    “让他告诉你咯。”

    小俞磊转身凑到江阳身前,问:“他说有什么无法原谅你的理由,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有些茫然,但还是争取在思考着问题的答案,关键是,答案到底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他问自己,“私人性质的,”他马上回答道,“徐强强确实有无法原谅我的理由,那是——我估计是——初中时结下的一段冤仇,然后这冤仇奇怪地阴魂不散,在我们周围到处游荡,一直把我跟他搅在一起。如果我把事情的全部详情说完,可能说到明天也说不完,反正吧,我认为他无法原谅我,是应该的。嗯——应该的,应该应该。”最后几句话,他边说脑袋边鸡啄米似地直点。

    “看,他很清楚,磊哥,我就不多做解释了。”徐强强右手一挥,“大伙们,上!”四人轻轻动着步子,走近。小俞磊立即展开双臂,挡住他们,“等等”——小俞磊头一歪,勾起嘴角——“不太好吧,我说过江阳是我的兄弟,看在我的份上,还是算了吧,成不?”

    “唉!”徐强强叹了口气,“算了?这可挺难办的。”

    “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唉,”徐强强又叹了口气,“真是难办。”

    “多余话不要说,我只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不给我面子?”

    徐强强重重地又叹口气,准备说什么,却遭到小俞磊的直接打断,“行,我知道了。”说着,他向一边走几步,挥舞着手喊了几声,然后又走回来。随即,是一阵阵拍桌子和键盘的嘈杂音:一群人围了上来。

    “磊哥,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徐强强把手面往上举起来,“就因为这小子?”

    “江阳不是小子,”小俞磊强调道,“我再说一遍,是我的兄弟,可要给你个提醒,不要太嚣张。”

    围攻过来的人一个个露出狡黠地微笑,眯着细细的眼睛,朝徐强强及他手下的三人盯着。

    大家都沉默了,徐强强半张开的嘴一动不动,诧异地看着小俞磊的眼睛。“谁敢和磊哥作对呀。”徐强强终于说道,“谁敢不给磊哥面子呀?好好,看在磊哥的面子,我就不追究啦,不过他至少得表示表示,认个错什么的吧?”

    小俞磊半转身,“兄弟,”他对江阳说:“听到没,认个错事情就过去了。”

    “我需要认什么错?”江阳吃惊地问。

    “唉哟,你就随便认个错,好不容易大家在一起愉快地上网,干吗把气氛搞得那么严肃呢,江阳,认错吧。”

    “认什么错?”

    “就是刚才呀?”

    “刚才?说到明天都说不完的那件事?”江阳认真地说下去,“对,我是承认他应该无法原谅我,可是,这不能认定我就是那错误的一方,他有着无法原谅我的理由,不代表我一定是错误的,小俞磊,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不明白,你说得太深奥了,直接一点,认错不就行了嘛。”

    “只需我认错就行,而不在乎我内心是否真的承认了错误?”

    徐强强点点头。

    “好吧,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这样行了吗?”

    “我兄弟已经认错了。”小俞磊转身朝徐强强说道。

    “还得叫我声爸爸。”徐强强满不在乎地回应道。

    “你说什么?”江阳忍不住怒火,上前几步,紧盯着徐强强。徐强强也不甘示弱,威吓道:“叫我一声爸爸,爸爸就原谅你!”

    话还没说完,两人胸口撞在一块厮打起来。“停停停。”几个人及时上前阻止他们,把他们分开。

    “我说徐强强,”小俞磊把江阳推开,站到徐强强面前,“说话得掌握点分寸好不好?你要江阳叫你爸爸,这样算是侮辱人格了你知道不知道?换做是我,我情缘挨顿打。”

    “这我可管不着。”徐强强依旧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不叫爸爸也行啊,你也说了,那就扁一顿好了。”他对周围的观众们继续说着,“这样不过分了吧,弟兄们呐?”“你一定要这么做?”小俞磊紧跟着他的话轻声问道。徐强强回过脸盯向江阳,顿了片刻,然后又向着小俞磊,肯定地回答道:“是的,一定!”

    “那什么也别说了,”小俞磊挥舞着手,“走!”他朝江阳打了个手势,然后又朝旁边一伙人扬扬手。离开过道时,他微微扭过脸撇向徐强强,“二楼包厢。”

    江阳跟随一群人的步伐走上网吧二楼。小俞磊走到头里,在两扇窗户旁打开了一道木门。大家依次走进门。房间面积二十平米左右的样子,三台电脑并列排放在靠窗户的墙边,墙上有空调,天花板上挂着圆形白炽灯。几个人走进来,往后面的座椅和电脑桌上一坐,往嘴上叼烟,轻松地吸着气,往空中吐烟圈。包厢门大开着,江阳站在小俞磊旁边,两人等待第二批客人的到来。

    四个人信步走了上来,他们一眼就注意到那扇未关闭的包厢门,门前,他们停住脚,观察了一会儿坐在二楼上网的人们,然后三个人先走了进去,徐强强留在最后进门,顺手把门关上。

    他们一走进来,江阳和小俞磊两人往后退了退,给他们腾出站立的空间。

    “这么久才上来,我还以为你会退缩不来了呢。”小俞磊笑着说道。

    “怎么可能不来呢?”徐强强上前说道。“磊哥你是知道我的性格,打架这种活我可是最喜欢最在行的。”说着,一阵大笑。听了他的话,小俞磊也大笑起来,附和他的话说:“也是最愚蠢的吧?”

    “上次确实愚蠢,不过这次恐怕不同了,磊哥——我上楼之前跟我的大伙们商量了件事,你想知道不?”徐强强眨了眨眼睛,小声说道。

    “什么事?”

    徐强强的嘴深深地一咧,微微低下头,眼珠子直往上翻,盯着小俞磊身后的江阳。“要想知道——喂!杨华微,把门开开。”他侧身给小俞磊让路,继续说:“想知道,你出去问问那胖子,他会告诉你的,你准会对接下来听到的东西感兴趣并且十分满意。”

    那几个坐在电脑桌前的小俞磊的同伴们立刻站了起来,挺直腰,走到他们老大身旁。小俞磊抬起手背,不慌不忙地说道:“别动,在这等我,我倒要瞧瞧这货想告诉我什么。”说着,他大步大步走了出去。

    包厢里没有人再说话,默默等待着。等待的时间很长,大概过了5分钟,小俞磊的脸突然出现在门外,“喂喂,你们出来!”他喊道,头一缩,不见人了。那些同小俞磊混在一起的人,边相互交换眼神边向门外走去。江阳也在出去的人群中,却有一只胳膊拦在他的胸前。“哎?磊哥喊得不是你。”是徐强强,他说道:“自觉点,回去。”

    他犹豫着,没有放弃,坚持要出门。却猛然有一只手朝他撞过来,他脚步蹒跚地退了回去,撞上一把椅子。扶着座椅站稳双脚,门砰地给关上。现在想出去,恐怕不大可能了。他感到——立即感到:不对劲。

    “是不是很意外?”徐强强上前几步,说道。

    一阵沉默。“什么意思?”他警觉地问。

    “呵哈哈哈哈...”除他以外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笑起来,笑他是个愚笨的蠢蛋。

    “你真不该来这个网吧,”徐强强拍了下手掌,然后说:“刚刚我都说过,这儿是我的地盘,要是你当时想得开,早点拍屁股滚蛋,也不必受现在这个罪。”说着他板起脸。周围那些人依然露着狡黠的笑容。

    “小俞磊!”他高声喊道:“小俞磊!”跟着第二遍又喊了一遍,“小俞磊!”没有回应,轻微地敲门声也没有。他感到心脏通往大脑的血管在不停地膨胀,久违的危机感朝他靠近。

    “喊吧,继续喊,哈哈,继续喊。”

    他停止叫喊,低头往桌上一靠。

    “大伙们——上吧。”徐强强朝旁边的人指挥道,一个人递过来个椅子,他舒服地坐下来。然后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眼前的精彩画面。

    面对四个人的围攻,如此逆境,江阳无能为力。可他还是试图反抗。这是他不服输的天性,尽管只会更加惹恼他们而已。他在受到挨打的过程中,不清不楚地喊着什么,甚至可能是大呼小叫。不过一切都没用。挨打仍然继续进行。小俞磊感觉达到预期后,站起身走来。几人让开路。

    一只拳头飞了过来,不离不偏击中他的鼻梁。他们停止了连续地拳击。江阳鼻腔痛得不得不大叫一声,赶紧捂住鼻孔。他仰起头。可徐强强并没有让他止血的意思,右手朝后一伸,不知从哪弄来的啤酒瓶搁在了手里。猛地,啤酒瓶在空中划过圆弧——当——当——江阳当头挨中。他全身痉挛似地颤抖,混着碎瓶渣的汽水向四周迸开,落在他的头发、脸上和衣服上。他头脑直晃,手臂直摆,椅子一歪,倒了下去。

    他努力侧过肩,双臂撑在地上,把脸面向地板,使劲地擤了擤鼻血,硬撑着要爬起来,却有两只脚出现在他的背上,胳膊不自然地张开,身体又重新倒了下去。头摔落到地板的时候,额头上一粒瓶渣陷进了皮肤里。他赶紧伸手往额头上一抹,疼了一会,然后伤口处慢慢挤出血。他趴在地板上纹丝不动,腿胡乱交叉在一起。身旁几个人站成一圈,嘴里不时地讨论该如何继续处置他。就像是一个囚犯给关在牢房里,受审后,晕倒在地上,等着捕快们讨论完他们接下来的对策。几个人站到远处,他没有抬头望一眼,但仍然感觉到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去。

    “怎么了江阳?”徐强强没有停止脚下的动作,他说道:“你的威风呢?你的本领呢?嗯?”——说到这里,是一阵阵暴怒地疯癫地发泄——“喊啊,嗯?继续喊啊,把人喊来啊,喊人来帮你呀——嗯?怎么不喊了?喊不来了吧,哼!那就让我好好教教你做人。”

    门边一个人受到徐强强的眼神,开门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带来一瓶已经拧开的酒瓶,并把酒瓶递给了徐强强。突然,江阳感到一股冰凉的液体从他头顶上方浇灌下来,头发被打湿,带着酒精刺激的水淌进他的颈部和胸口里。准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他缩紧脖子,全身因为冷而打起寒战,双眼紧闭,左手捂着鼻腔,右手毫无用处的放在头顶上遮挡酒水。

    酒瓶空空如也,徐强强掸掸剩下的几滴,朝后退了几步,与自己的同伴相聚到一块。几个人看着面前趴在地上的人做出丑态、荒唐的模样,个个放声大笑起来。

    他听见门再一次给关上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确认他们已经放过他,这才动了动僵硬的身体,努力跪坐在地上。可是,头发上的水顺流而下进入他额头上的那处伤口,痛得他立刻向前弯下腰。等疼痛感稍稍平息之后,他使劲地晃着脑袋,双手往头上直擦。起身站立,大腿和腰部隐隐发痛,不过还不至于爬不起来。推开包厢门,他踌躇了一会儿,在门口朝外四处张望片刻,然后快步穿过走道。靠过道边坐在电脑前的人,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走路姿态的异常和脸上破了相的样子。鼻子依然在不停地向外冒血,不过得感到幸运,只要间隔一会儿擤擤鼻,便会流回去。来到卫生间,他把一只手掌支在眼前的镜子上,喘了口深深的促使自己放松的气。闭上眼睛顿了会儿,再次睁开眼,抬头看看自己,可笑的发型和到处红斑点点的脸颊,还是不是自己?他看着镜中的自己舔去唇上的血滴,又用手轻轻揉了揉鼻尖,揉揉额头上那块不大的伤疤。在坐便器旁,他撕下挂在墙上纸盒里的一团纸巾塞进鼻孔里。完成这些,他终于能冷静下来回想回想刚刚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理由能说服自己,只觉得令人费解,令人奇怪。

    带着谜团,他冲出卫生间,过道旁的人依然没有人去注意他。下楼后,马上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小俞磊和徐强强两人坐在原先坐在的座位上,火热地打着同一款游戏。他丝毫没有犹豫,站到他们身后。

    “小俞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江阳喊道,见那人没有睬他,便更大声地重复了一遍:“小俞磊,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没有动静。江阳搞不清楚,他是因为没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假装故意不理会他呢。答案紧跟着就揭晓了,余光之中,他发现徐强强那张半咧着嘴的恶笑。

    “小俞磊啊,”他靠得更近一步说道:“难道你就不给个随便的什么原因来解释下?”

    小俞磊把脸向后一甩,又回头看着屏幕,没说任何话。然后,是他在游戏世界里的自言自语地谈论。

    “唉——”江阳重重地叹了口气,定定神,站在原地想了些心事。“行,小俞磊同学。”他无奈地说下去:“我不明白当时你随那个胖子出去后,究竟为何没有再进来,我也没心情去弄明白。可是,连你也...也不愿帮助我,恐怕在这里的各位不会再有人帮我的。行吧。”他垂下头,碰碰塞在鼻孔里的两团纸,然后别过脸认真地点了下头,“看来这儿不欢迎我,新时代的娱乐场与我无缘,也许有可能是我无法适应,行吧,我这就走,从你现在和他的交谈声中,差不多也有要赶我走的意思了。好吧,再见。”说完,他抬起脚,快步离开。

    “喂,江阳!”

    身后有人突然喊他,他停下。

    “江阳,别走啊,再玩一会吧。”成鹏追上他,说道。

    “还玩?我还配在这里玩?”

    “哦!”成鹏一手搭向他的肩膀,有些不高兴地说,“兄弟开什么玩笑,大家很欢迎你。”

    “欢迎我来挨打?”

    “别误会,江阳,坐下来。”

    他没有照办。

    “网费没了?我请你1个小时,好不好?”

    他甩开他的手,向门外走去。

    “干吗那么倔强,”成鹏追上去,“回来。”

    成鹏满街追赶他,弄得他莫名其妙。他放慢了脚步。“回去再玩一会吧?好心的哥们。”成鹏追上后说道。

    “谢谢你的一番好意,可我觉得那里并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哦,江阳,我不是说过嘛,我很欢迎你,大家都很欢迎你,欢迎你来。”

    他继续往前跨步,听了来者的话,嗤嗤一笑,漫不经心地摇摇头。

    “喂,江阳!”成鹏大喊一声。

    “说好的,说好的。为什么他一去不复返?为什么大家抛下我一个人?为什么那位你们的好好同志,就是长得高过我个头的大男人,那位十分英俊帅气的小伙计,英俊得让人吃惊的那位,为什么唯独他留下来却站在门边望着我被人挨打不愿出手相助?为什么事情结束了小俞磊对我冷眼相待?连句话都懒得理我?我还能得出什么结论?够了,成鹏,你不用再说什么了。我没生气。”这差不多是他内心的全部疑惑了。

    “干吗那么在乎呢?”成鹏及时回应道:“正如你说的,都结束了,都随风而去啦。”

    “嗯。是啊。我想你也该回去节省节省上网时间了。”

    “真的不愿陪我一起?”

    他没有回答,只顾着向前走。

    “我们还是不是朋友?”

    “嗯,是。”

    “还是不是兄弟?”

    “不,我只有一个妹妹。”

    “好吧,以后有机会再来玩吗?”

    “恐怕不会再有机会了。”

    成鹏放慢了追随的脚步,摇摇头,看看地面,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你妹妹就不该拒绝他的。”声音不大,但江阳在前方仍然听见这段话,骤然止步,回头好奇地看过来。成鹏发觉到他的回头,无奈地重复道:“你妹妹真不应该拒绝他。”

    江阳顿了顿,盯着身后的人,“莫非我这些伤口”——他指指鼻梁,指指额头——“和我妹妹有关系?怪她?你是这个意思吗?”

    “唉。”成鹏又叹口气,摇摇头。

    “无论如何,”江阳提高嗓音,慎重地大声说道:“她有她自己的主见,她拒绝那是她自己的权利。对此,她没任何错,我的挨打和她没任何关系。我更不能怪她!”

    听完他的话,成鹏继续摇着头,张嘴咕哝着什么。

    “到此为止吧。”

    江阳转身匆忙离开。成鹏伸出手掌想要叫住他,却无奈地放弃了。

    步伐越来越快,他一心只想着赶紧远离那间屋子。在穿过第一道十字路口时,猛然想起来自己是骑车来的,忘了拿回自行车。他停在川流不息的路口中央,恼怒地耸耸肩膀,折身返回。

    两天后一个中午,江阳因为早上忘记穿上工作服,只好在中午半小时休息的当儿赶回家来拿。在开家门锁的时候,陈月出现在他身后。

    “下午出去玩。”

    江阳转动锁芯,朝后投来不解的神情,“今天下午?”

    “嗯。”陈月一边点头一边回答道。

    “去哪玩?”

    “上次你找我邀请我去的地方呀。”

    “抱歉陈月,”江阳把锁挂在门杆上,往门里走了一步,然后转身说道,“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

    “请不了假吗?”

    “是的,请不了,老板不会同意。”

    “那...”说着,陈月停顿片刻,问:“什么时候有时间呢?”

    “说不准,人长嘴就是吃的,店里人来人往,永远也吃不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时间。”江阳不自然地笑了笑。

    “好吧。”

    “没关系,”江阳看出了陈月脸上的失落表情,安慰道:“以后要是有时间,我会找你玩。先回家了。”他摆摆手。

    “可是,以后我还会不会有时间呢?”陈月紧跟着小声问道。江阳撇过脸,告诉他:“暑假不行的话,那就等以后双休日。”他又摆摆手,微笑着往里屋走。

    “我不念了。”

    他的声音压得非常低,语速也十分得快。江阳几乎没反应过来,顿时,整个人站在原地,向后扭过头。“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念了。”陈月平静地重复道。

    “你不念什么了?”

    “不念书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适合念书。”

    “是不适合念书,还是不适合在那样的学校念书?”

    “工厂的师傅对我很好,”陈月没有直面回答,转而说下去:“师傅说他希望我以后能一直跟着他学手艺,还保证让我学会,我很感激,而且我觉得这份工作使我很快乐。”说完,陈月紧闭嘴唇。江阳保持沉默,只是机械似地朝他走来,站在台阶上盯着他。他穿着的那件蓝色衬衫显然太大了,衬衫的褶边出现好几个由于长时间摩擦从而形成的破洞。

    “比在学校快乐?”

    “嗯。”

    又经过了一段双方没有协议的沉默。“不对吧陈月,”江阳终于开口道:“这能成为你放弃学业的理由吗?你不担心未来的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

    陈月那平静自如的干脆回答令他大吃一惊。他的两只眼睛睁到最大,直直地瞪着这位朋友。直到陈月感到不自在,垂下头,他才回过神。“而你决心已定?”他问。

    “嗯,决定了。”

    开学当天,江阳交过学费,报完名,回家路上,在一间白天里从未关门的房子前停下。他打量打量门外,然后心事重重走进这间房子。刚走进屋,鼻子里传来一股酸热的木屑味,嘈乱声大了些。水泥铺的地面和到处堆放的木架满满地覆盖着灰尘。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串串鞋底脚印。陈月正在一张钉满土钉的桌子上忙开了,倾着身子,手里拿着砂纸,使劲在桌上一块木板上打磨。

    他靠近陈月的时候,注意到在桌子对面的一处机器旁的人看见了他,他朝那人微微一笑。

    “你觉得怎么样?”他来到陈月身旁,拍拍他的肩膀。

    “噢,你来啦江阳。”陈月见他能来,显得非常高兴,笑着说道:“我很好,你瞧,这块板我刚磨完。”

    他也开心地笑起来,接过陈月递来的木板。“这是做什么用的?”他稍加好奇地问。

    “装橱柜用的。”陈月解答道。

    他点点头,放下木板。

    “嗨,怎么到我这来了?”陈月紧跟下一块,边干着边问。

    “来随便看看喽,报完名回来,经过这儿顺道来看看。”

    “是吗?今天都报名啦,暑假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那你呢,这就是你想要的...”他指指陈月手下的木板,还想说什么,却立即停住了,他看见陈月那一身的工作劲头,想请求他的话,在下一秒立刻咽了回去。

    离开工厂,他在门口处突然迟疑了,半转身朝邻居同桌望去;他看见他依然俯身站在桌旁,专注地在磨砂纸,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差不多用尽全力放在了这里的工作上;读书界的强者竟沦落到如此境地;孩子的父母一定没有想到过,他们托付的所有希望和未来竟化为泡影。

    江阳摇摇头,深深地一阵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