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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多梦症”。我的眼睛只要一闭上,脑子里就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在一个金色的黄昏,我独自坐在一棵巨大的石榴树下,一把古旧的圈椅里。夕阳的余晖穿过密密的树叶,撒落满地金星。微风习习,落红翩翩,恍如隔世……一抹抹纤细的身影,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她们微笑着,仿佛在跟我说话,但我却不能言语……

    我一次次在这样的梦中醒来,心绪难以平静。窗外月明星稀,街道灯光昏黄。我的妻子总是埋怨我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总是一次次忙着给我披上外衣,把我拉进被窝。她抚摸着我花白的头发,喃喃地自言自语,哄着婴孩般地哄着我快快睡觉……

    人一旦有了回忆,就有了沧桑。

    十五年前,我从国内一所知名的大学毕业。我的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亲戚里也没有一个所谓的达官显贵,虽然我自认为才华横溢,也怀抱着救世济民的远大理想,但冰冷的现实很快告诉我,我想留在那个一线城市发展的梦想即刻破灭了,人一条卵一条的我只能选择驻守边陲、孤军奋战。

    打起毕业的行囊,我来到了这个躲藏在中国地图西南部的一个极不起眼的H市。

    好在物以稀为贵,在经济萧条、人才缺乏、穷得卵打凳的H市,一个名牌大学生就一个活宝贝。在H市人事部门的高度重视和积极安排下,我一步就踏进了市政府的大院,成为一名让许多人羡慕的秘书。

    秘书也就是专门给领导写材料的。给领导写材料是一个充满诱惑、让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职业。据我的朋友王小怀统计分析说,在H市,有百分之四十以上的厅级、处级、科局级干部,都是从当秘书写材料起步,一步一个台阶,一年一个跨越,从地狱走向炼狱,从炼狱走向天堂,丑媳妇熬成老太婆,小不点变成大腐败……

    我不得不承认,王小怀的统计数据是真实而准确的,但王小怀对于秘书工作的评价我却不敢苟同。王小怀是H市一所中学的老师,一个典型的清高的知识份子,满脑子里都是批判主义精神,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的不食人间烟火。

    王小怀对官场抱有极大的成见,尤其对领导的秘书怀有天生敌意,他甚至把领导的秘书称作是领导的“狗崽子”。他还习惯地称呼我为“卞秘”。一听,我就知道了他的险恶用心。

    朋友阿甘在这一点上,就比王小怀成熟了一些。阿甘对秘书工作的评价总体上比较中肯,也很有一定的见地。阿甘说,秘书就是领导的“兵工厂”!这是一个多么奇妙的比喻啊!我们做秘书工作的,不就是给领导们冲锋陷阵、决胜官场生产“刀剑枪炮”的吗?

    阿甘说,其实领导们大多头脑简单,眼珠子里只有金钱美酒夜光杯,还有就是白朦朦的小姐屁股。至于领导们为什么能够在台上口若悬河、一泻汪洋,能够纵古论今、引经据典,能够高瞻远瞩、思想深邃,根本的原因,不过是秘书们挑灯夜战搜肠刮肚的结果。阿甘还补充说,秘书就是领导的影子,领导天天看着自己的影子,看着看着,影子也就变成了领导……

    我是多么热烈地盼望着影子能够变成领导啊!

    但是,我的那些领导们,确切地说是我的那位办公室主任领导,似乎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我的主任干瘦得像一只猴子,完全没有领导的样子和派头,没有肥头大耳粗脖子大屁股,也没夸张的大肚子。不知道是不是主任也干瘦得像一只猴子的原因,所以他最看不上的便是我了,因为我也干瘦得像一只猴子。我和主任一旦成了同类,就无可避免地同类相斥相争,这是大自然的规律。但主任毕竟是主任,想和主任斗,找死啊你?他只要动动一个小手指头,我就会八辈子翻不了身。

    可我就是这么倔,千不该万不该自以为是,把著名作家迟子建关于秘书工作的诊断当成耳边风。著名作家迟子建曾在一篇小说中指出,秘书的境界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个层次,熬油点灯写了一份材料,把材料送到领导手里。领导只看了一眼,就怎么也看不下去了,一字不改,打回来了,重写!这样的秘书,是最低层次的秘书,甚至连门都还没有入。如果材料被领导这样接二连三地退回来重写,不出四回,你就可以从秘书岗位上滚蛋了!

    第二个层次,也是熬油点灯写了一份材料,把材料送到领导手里。领导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什么毛病;左改右改,怎么也改不了一个字。领导便说,好,就这样!领导一个字也改不了的材料,证明你这个做秘书的的确水平高超。但是,这样的材料写得多了,其实你离死也就不远了,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你想,领导看了你这样的材料,会作何感想?领导一定会想,个狗日的,老子想到的,你都想到了,老子没有想到的,你也想到了,这样的人谁还能放得下心,将来谁还敢用?所以,这样的秘书顶多是个二流选手。

    真正的顶级秘书是第三个层次的秘书。也是熬油点灯写了一份材料,把材料送到领导手里。领导一看,眼睛发光,文思泉涌,大笔一挥,东改西改,意犹未尽。看到这样的材料,领导心里那个高兴啊!老子想到的,你个小东西写不到位,毕竟是老子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老子没有想到的,你小子留了口子,给了个提醒,你小子平日里真长心眼啊,了不起啊!

    所以,秘书永远要记住,给领导写材料,是领导的材料,领导满意是第一位的,你满意不满意,没有什么卵用。可是我呢,我写给领导的材料,不但不会给领导留空间以勾引起领导的创作欲望,而且把主任好不容易修改了、却修改得不对的地方,又改了回去,甚至有一次还和主任理论、争辩,把主任理论得无言以对,气得主任面红耳赤,半晌才吼出一句话,你行,我这个主任,你来做!

    从此,我就倒霉了,被领导遗忘了,什么材料也就不要我老人家费心了。人一旦倒霉,盐罐子也会生蛆。我一旦被领导遗忘,我的同事们便磨刀霍霍,对我痛下杀手,或者落井下石,欲除之而后快。升了官,对我眯眯笑,表面上无限怜悯我的样子,实际上是在刺激我,挑我起了疤的伤口。还没爬上去的,表面和你并肩作战,信誓旦旦同生共死,但就在我刚刚受到一丁点儿表扬、有点儿起死回生的时候,他们便在我背后开了枪,在领导那儿给你数落一大堆的这也不是、那也妥。所以,不管是谁,无论怎样,他们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想方设法,尽一切可能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

    我顽强地抵抗了三年多时间,终于精疲力渴,弹尽粮绝,被彻底打翻在地。我对秘书工作的热爱与日剧减,逐渐变得厌恶,最终因为一件小事而彻底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