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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初一,天还没亮,甚至还没到黎明,陆羽就领着一众村民,赶着车,拉着棺材以及铁锹麻藤轿杠(抬棺材用的两根粗长木头,民间称轿杠)还有两条长凳,一起往单田方暂葬的那片树林赶过去。

    三天前去的那批人,今天几乎都到了,并且还多了好几个,方大平也去了。一路上,除了陆羽,几乎没人跟方大平说话,好在今天也没人骂他瞪他。

    经过敦临镇,又有一群人加入了阳山村这支送葬的队伍。他们都是从前被单田方照顾过的镇上居民。又有几个来送行的小孩,还被单田方带着去了陆羽家,就大年初一那天。

    陆羽第一次看见小毛的奶奶,一名七十多的老妇人,白发苍苍。看见这对祖孙,陆羽忍不住想,单田方他们离开了,这些孤寡的老人小孩,日子要更难过了。

    住在镇上的这些人,带来了香纸炮烛,甚至还有名五十多岁的汉子,拎来了一支唢呐。

    在几个老人小孩的目送下,陆羽这群人,离开了敦临镇,继续前行。

    牛车载了不少东西,所以大多数人就只能走路过去。一共十几里路,接近那片树林时,已经快到巳时了。

    离树林还有半里地,陆羽听到了那边有人声。有人在哭泣,有人在说话。陆羽猜到他们大概都是谁,所以也没说话。

    众人走近树林,然后就看见树林里居然已经来了许多人。陆羽看到了秦仲泉、阿文、秦仲泉的几个属下,还有一群十几个孩子。

    孩子们或站或坐或跪,人人脸上都挂着泪痕,显然是都大哭过一场的。

    陆羽并不意外孩子们会出现,不过看到秦仲泉,他还是有些惊讶的。陆羽问秦仲泉,他是不是已经搬回了平泽湖。

    秦仲泉说已经搬了,金华城如今是林思摇的天下,天海帮在城里已经没有位置了。

    陆羽说:“再等等吧,等林思摇走了,你们再回去。”

    秦仲泉明白陆羽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今天大家是来替单田方迁坟的,其他的事情,不宜在今日议论。

    先围着单田方和猴子的矮坟放了一挂鞭,然后就要开挖了。

    迁坟其实是一件很少见的事情,俗话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坟一落定,风水也就定了,随意迁坟,于家于子孙都不是好事。

    不过单田方还没有成家,也没有自己的子嗣,所以有些讲究,就没必要去遵守了。

    几天前,陆羽随意用手挖了一道浅坑,将单田方草草葬下,所以今天村民们提着铁锹,没多久就将地上的坟丘挖开,只剩下单田方身上薄薄的一层土了。

    迁坟时挖旧坟取遗骸的活必须由年轻人来干,最好是还没成亲的,他们火气足,不容易触到什么脏东西。

    有个小伙子挖着挖着,忽然把锹丢下了,搓着手说:“怪了,这里咋这么冷呢?”

    “是冷,你们看着地上都结冰了。”有个汉子用锹尖戳了戳地面,居然发出了几声脆鸣。

    除了陆羽,其他的人也都觉得惊奇。因为从去年春天到现在,这天气一直都没冷过,就算是树林里会阴冷一些,也不至于冷到要结冰的地步,更何况树林里其他的地方,也没见到有结冰的痕迹。

    只有陆羽知道,单田方坟内冷至结冰,就是他施法而为的,是为了防止这几天里,单田方的尸身会腐烂。

    这群人里,方大平年纪比较大,他说:“肯定是单将军在天有灵,坟里结冰,不让自己变坏。”

    “肯定是这样。唉,单将军这死了,怕是会成神啊。”

    听到有人附和自己的话,方大平很高兴,又说:“那咱把单将军请回去,要不要给他立个祠啥的?”

    “这?立祠就不用了吧?”坟内结冰的事情虽然神奇罕见,可总不能因为这个,就给人立祠吧。

    “立不立祠的以后再说,咱得快一点。”迁坟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但如果必须要迁,那得必须从速。

    于是好几个人一起动手,很快就将单田方请出来了。因为坟里十分寒冷,所以单田方的尸身并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身上的那些伤口,还都是鲜红的。

    寿方架在两条长凳上,里面已经铺了好些生石灰。

    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人替单田方换了寿衣,又替他擦干净了脸,然后抬进了棺材里。

    这时候,那群孩子们又几乎同时哭了出来,待棺材盖子盖上钉好,有些汉子的眼睛也红了。棺材盖盖上,就表示里面的那个人,是永远彻底的告别了这个世界。

    陆羽没有落泪,就是心里沉甸甸的。

    孩子们都在单田方的棺材前跪下了,一边磕着头,一边痛哭流涕。这群孩子心里的伤心难过是真的,单田方收养照顾他们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如果没有单田方,他们中肯定有些人,是活不到现在的。

    点了几炉香,烧了一叠纸,有经验的汉子就开始给棺材绑轿杠。陆羽不懂这些事,他就站在一边看着,呆呆出神。

    阿文坐在猴子的坟前,也在发呆。

    秦仲泉走到陆羽身边,问陆羽:“听说陆先生你打算要去找那个林思摇?”

    “是啊,那小子派人杀了单田方,我不能放过他。”

    秦仲泉说:“行,你要动手之前,去通知我一声。”

    陆羽摇摇头说:“那不用了,我自己去就好。”

    “陆先生自己去,我怕会有危险,虽然你的本事我们都清楚。”

    阿文听到这两人的对话,也过来说:“陆先生,不管怎么样,你要去找那个姓林的,请务必叫上我。”

    陆羽说:“我要自己一个人去,并不是因为我担心大家会拖累我,而是……”他想了一下,继续说:“我一个人去杀林思摇和那个姓赵的,即使被查出来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朝廷就算要惩罚,也只会找我一个人的事。而一群人去杀官,那就不一样了,那可是造反。”

    陆羽提到“造反”两个字,秦仲泉和阿文就沉默了。他们两个虽然都不算什么安分良民,但“造反”这个罪名太大了,这是任何一个百姓都承受不起的重罪,即使他再不怕死,也不敢背上“造反”的罪名。

    陆羽继续说:“林思摇这次带来了几个高人,我得先摸清楚他的底线,再想办法动手,这期间如果有要你们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开口的。”

    秦仲泉点点头,他又问阿文,今后有什么打算。

    陆羽心想,秦仲泉既然这么问,肯定是有心让阿文加入他们天海帮的。陆羽觉得这对阿文来说并不是坏事,于是撮合了几句。

    追随了几年的单田方突然横死,这几天阿文也正是仿徨无计手足无措的时候,所以秦仲泉一邀请,陆羽再一撮合,他就答应了加入天海帮。

    轿杠绑好后,装着单田方的棺材,要被抬出树林,抬上马路,放进牛车里。按阳山村那边的习俗,老了人送上山,全程都得由轿伕抬过去,是不能借用牛车马车的,最多路上休息的时候,将棺材扛在长凳上停一下。但现在这个地方,离阳山村太远了,再精壮的汉子,也没办法抬那么远,所以得用牛车将寿方拉回去,到阳山村边或者是敦临镇,再由人抬上山。

    抬棺材送逝者上山这整个经过,在阳山村这边叫作“抬伤”。有时候,陆羽觉得抬伤是一件很壮观的事情,十六名轿伕(也有八名)齐声大喊着一二三,将轿杠扛在肩上,然后同时站起来,站稳后,又大声呼吼着,或跑或走,将逝者送上山。乡下的汉子们有力气,嗓门大,抬伤时喊声惊天动地的,很有气势,很有人喜欢看这种事。

    但是今天不一样,棺材里装着的是年仅三十出头的单田方,一名正直负责的军人,一个善良热心的好人。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沉重,抬伤的汉子们吼声还是那么的响亮,只不过这响亮之中,透着许多的悲壮。

    陆羽不用抬伤,因为他还没成亲,更没有自己的孩子。因为在乡下只有成了亲有了孩子的汉子才有资格做轿伕,不然就算年纪再大,也是没资格去扛轿杠的。所以乡下人吵架时,如果其中一方没有没有子女,是可能会被人骂“抬伤都没人要的破落货”。这是一句很有杀伤力的狠话,被骂的人不管他之前吵的多有气势,占了多少上风,只要对方这句话一出口,他的气势立刻就会萎靡下来,这场争吵会立刻败下阵来。

    “骂人必揭短”,这在乡下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

    孩子们哭哭啼啼的走在最前面,十六名轿伕抬着棺材呼呼喝喝的走在中间,陆羽和秦仲泉他们几个人走在最后面。那个带了唢呐过来的老男人,拿着唢呐吹奏了起来。唢呐声有些尖锐,很响亮,发声十分突然,像是天边突然出现的一道惊雷,瞬间掩盖了所有的哭声和吼声。

    陆羽听到这突然出现的唢呐声,居然有些想笑,但笑着笑着,鼻子又猛然一酸。

    唢呐声无比的悲凉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