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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六章讲故事

    镇子上的茶肆好像不常有人来,一进了门,掌柜小厮都是懒懒的。

    崔长陵打发人去叫了人,那掌柜的一眼看来,崔长陵他几个锦衣华服的,他才来了精神,忙陪着笑上前来,迎着崔长陵他们往堂中去坐。

    崔长陵抬眼看,二层的小楼,楼上果然是有雅间在的。

    这也算是难得的,这种地方开的茶肆,还晓得楼上设雅间,真是极尽附庸风雅之能事了。

    他一摆手:“我们到楼上坐。”

    掌柜的一愣,欸的应一声,招呼了楼里的小二来带贵客们上楼,又问了两声吃什么茶一类的。

    崔长陵本来心思也不在吃茶上头,这地方的茶也未必好到哪里去,敷衍了两句,打发了别叫人上来打扰,才迈开腿要上楼,只是刚迈出去一步,想了想不对劲儿,又退回来,扬声叫宪之。

    顾盼默不作声,只挂着那一丝的盈盈浅笑,王羡已经从后头绕到了前面去,在崔长陵眼神的示意下,不情不愿的先上了楼。

    崔长陵跟在她身后,丫头和小厮自然没叫上去,留在了底下看着,横竖银子是给足了掌柜的,过会子奉茶奉点心的事儿,便嘱咐了不叫这楼里的小二经这个手,只交给他带来的人拿上去也就是了。

    顾盼是走在最后头的,大约上了半层楼梯时,她低声叫令君:“外头人都传说,太原王氏小郎君生来的好福气,自拜入令君门下,便得令君青睐有加,今日一见,竟果真如此。”

    前头崔长陵只回了她一声冷笑,连话都没有她说上一句。

    顾盼也不当回事儿,等到上了楼,一转身往拐角最深处的雅间步过去,这地方最安静,说话也最不怕给人听见了。

    王羡是最先进雅间的,挑了个座位坐下去,乖巧的等着崔长陵往她身边儿坐过去,又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顾盼。

    顾盼进门的时候环顾了一番,其实同襄阳城中茶肆的摆设都差不多的规格,只是东西差了些而已。

    她一直住在花想楼,楼里的雅间比这里不知精致了多少,她每天所见所用,无一不是上品。

    说来也是呢,人家花了这么多的银子,耗费那么多的心血,培养了她们姊妹,为的不就是如今吗?

    只可惜了,他们是千算万算,没算到崔长陵会到襄阳城,更没算到,她能从花想楼脱身出来。

    顾盼神色变了变,那种浅笑不见了踪影,在那一瞬间换上冷清和淡漠。

    王羡扭脸儿去看崔长陵,又拿眼神示意他顾盼的神色不对。

    崔长陵当然瞧见了,只是那样的神色看来仍旧无害,他在王羡身旁坐过去:“现在这地方总能说正事儿了,顾盼,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身份,又是如何知道我今日会在北城门外出现的?”

    顾盼并没有急着入座,就站在门口的方向,目光时不时的扫向崔长陵而已:“令君入襄阳的第一天,我就知道,后来派了人盯着驿馆,所以令君的一举一动,我全都知道。”

    崔长陵拧眉。

    顾盼今岁看起来……她看起来也就十六七而已,比王羡也大不了几岁,可是说话做事不一样的老成。

    如果换个人对他说,派了人跟踪他,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崔长陵恐怕会笑出声来,实在是太不自量力。

    可这样的话从顾盼口中说出来……

    他愣了愣。

    反倒是王羡先接过话来:“你果然居心叵测,不然为什么特意派人盯着驿馆?”

    “我不是居心叵测,我只是想为自己讨回个公道。”顾盼冷下嗓音,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清冷出尘,“这难道也有错吗?”

    她高傲的昂起下巴来:“小郎君出身门第极高,便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对吗?”

    王羡叫她的话给噎住了。

    是看不起吗?

    她从没有看不起过任何人,她出身虽然好,却也始终相信佛祖所说众生平等,她也不过比那些穷苦人家上辈子多积了些功德,这辈子投胎转生,落了个好人家罢了。

    她好像无意之中的针对,把人给伤到了。

    顾盼究竟有没有恶意,如今还说不准,可她表现的也太没有教养了,恶言中伤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

    王羡话在舌尖儿上打了几个转,几乎就要说出口了。

    只是顾盼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顾盼话音落下去,便再没有看王羡,反倒将目光投向了崔长陵:“令君只怕也觉得,我出身粗鄙,本不配在令君与小郎君面前回话,今次这般,实在是够迁就我——”

    她拖长了音,又稍一侧身,盈盈施礼:“我与令君和小郎君讲个故事吧。”

    崔长陵挑眉看她,犹豫了须臾:“你讲吧。”

    王羡本来心中升起愧疚感,可见崔长陵对顾盼这样百依百顺,她说什么他都应,不免怒从中来:“夫子!”

    她是咬着牙叫他的,崔长陵大概知道她在恼什么,在她手背上按了一把:“本来咱们出门闲逛也是散心,既然顾小娘子有兴致讲个故事给咱们听,你就静下心来,也且听一听,这是个何等冤屈的故事,叫顾小娘子敢派人跟踪当朝尚书令,又当街跪拦我的去路,嗯?”

    他话到后来带着一阵阴风拂面而来,王羡下意识打了个颤,却并不怕他。

    至于顾盼嘛……

    她站的稍远些,加上真是见得多了,自然也无妨,只是哼笑出声来:“令君用不着吓唬我,在楼里头,比令君脾气古怪千万的,我见的也多了,这么些年服侍了那么多人,什么样的我没见过。”

    她好似不知羞耻为何物,说这番话一点儿不知道脸红,反倒是王羡听不下去,低下头去掩唇躲了躲。

    顾盼越看王家的这位小郎君越觉得奇怪,可是看了半天又看不出个所以然,偏那头崔长陵还又沉声催了她一回,她索性收回目光不再打量,定了定心神。

    “故事,要从八年前说起——”

    顾盼的声音其实很好听,宛转悠扬,她尾音一拉,便如黄莺鸣唱,是说不出的舒服。

    第三百八十七章她卖了我们

    “哦是了,忘了同令君讲,我今岁十六。”她悠扬的声音顿一顿,补了这么一句,见崔长陵点了点头,才自顾自的又说起来,“八年前我家中遭了难,父兄叔伯都出了事,不在了,我们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一下子便没了倚仗。我阿娘那时抱着我们姊妹哭,成日的哭,可是没有人能帮她,也没有人能救她……”

    顾盼说到伤心处,却并没有落泪,神色仍旧淡漠。

    王羡看来皱眉:“你好像在说别人家的故事。”

    “是吗?”她挑眉反问,“那可能真的过去太久,久到我已经记不清伤心该是什么样的了,仿佛……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儿。”

    王羡闭上嘴,目不转睛的打量她。

    她好像很坚强,又似乎格外柔弱。

    这些话她听来便觉得很难过,一夜之间,突遭变故,已经懂事的顾盼,是怎么承受了这一切的,又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王羡深吸了口气,垂放在腿上的手暗自握成了拳。

    顾盼倒是追问了王羡两句:“我方才问小郎君,是不是很瞧不起我们这样出身的人,其实小郎君,我本生于富贵人家,也是爷娘的手中宝,掌上娇,谁又甘为人下人,沦落成他人玩物呢?”

    她哂笑着,却并不是冲着王羡去,仔细瞧来,倒像是自嘲。

    王羡小声的说了声抱歉,顾盼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有些意外:“小郎君真是涉世未深,似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少年都没听见有人同我们说过一句对不住了。不管我们是对还是错,都不配发脾气,更当不起贵人一声对不住。”

    王羡喉咙一时发紧,心里是说不出的难过。

    崔长陵一直都没说话,却再她不停地与王羡对话时,拧着眉开了口:“你的故事,只有一个开头吗?”

    顾盼的笑一僵,敛了心神,才想起她的故事并没有讲完似的,蹲身又一礼:“我家中有个长姊,比我们要大上许多,那时早已婚配家人,且嫁的很不错。原本出嫁的女儿,家中根本就不敢指望她,是以从出事之后,我阿娘便没有给她写过信,后来是阿姊修了家书回家,说听闻家中遭逢变故,可怜年幼的妹妹们无所倚仗,阿娘要照顾我们这些孩子,手头又紧,不如将我们送到她那里,她代为抚养,定不会亏待了我们。”

    她一面说着,又深吸了口气:“阿娘终于不哭了,她觉得阿姊是天底下最有良心的人,在那种时候,还晓得要帮衬家里头。可我不愿意去的——”

    “你和你的长姊并不亲近,对吗?”崔长陵沉着的问她。

    顾盼果然点头:“她大我们太多了,又是长女,从小我们姊妹一处厮混胡闹时,她都懒得理我们的。”

    崔长陵心中隐有怪异闪过,却一时捕捉不到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便只好哦了一声:“但你最后还是带着妹妹们投奔了你的长姊吧?”

    “不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那时候只有八岁而已。”顾盼的手指是纤长的,一双手又白白净净,是不曾吃过苦的一双手。

    她抬了手,在眼角抹了一把,却干巴巴的,没有半点儿湿润的意思。

    然后自己低下了头,又嘲讽自己何其可笑。

    八年过去了,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阿娘连我们上路的盘缠都准备不出来,我带着六个妹妹,最小的一个,不过两岁,连路都走不稳当。阿娘看我们那样实在没法子上路,便给她去了封信,希望她能派人去接我们。”

    顾盼顿了顿,一时间沉默下去没开口。

    王羡咦了一声:“再然后呢?她不肯吗?”

    “我倒希望她不肯。”顾盼的眼中闪过恨意,“阿娘的那封信如泥牛入海,一个多月都没等到回信,阿娘以为她后悔了,不愿意抚养我们七个女孩儿,怕她觉得我们是累赘,便又去了好几封信,到后来简直成了哀求的语气,说哪怕是只把小的几个接走,把我留下也不妨事儿,我八岁了,也能自己学着做些什么,养活自己,帮衬阿娘。”

    富贵人家长大的孩子,八岁以前没吃过苦,日子过得还很不错,那时的顾盼……

    “你那时候很难过吧?觉得你阿娘偏心妹妹……”

    “不,我从没有那样想过。”顾盼小脸儿上写满了回忆,又带着不可说的温暖,“阿娘很疼我,我知道,她只是没办法了而已。大约过了三个月,阿姊终于回了信,说她夫主家中出了些小事儿,她一时腾不出手来管我们的事情,那会子事情处置完了,她即刻便会派人上路来接我们,又宽慰阿娘,便是再多两个我,也是抚养得了的,还跟阿娘讲,往后每个月会派人给阿娘送十两银子回家,家里父兄叔伯虽然不在了,可好在我们的老宅子保全了下来,十两银子也足够阿娘用的了。”

    王羡哦了一声,仿佛松了口气:“这么说来,你长姊是个不错的女郎。”

    可她却忽略了,如果真的不错,她又是如何流落到了花想楼去的呢?

    崔长陵压了王羡一把,示意她不要乱说话,果然在顾盼的眼中看见了阴狠,而她那张脸,几近狰狞。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发疼:“你的那些妹妹们,现在跟你一起住在花想楼吗?”

    顾盼丝毫不感到意外,只是笑:“令君不愧是令君,博陵鬼才之名,名副其实。不过她们大多已经不住在花想楼了。”

    王羡彻底呆住了:“怎么会……”

    照说来顾盼那个阿姊,每个月能给她阿娘送去十两银子,又这样大气的接了七个妹妹到夫主家中去代为抚养,那家人,也许比不上他们这样的士族高门,可绝对是不会缺了银子使的,总不见得,是她把亲妹妹,卖到了那样的地方……

    “小郎君仿佛很吃惊?”顾盼歪着头看她,“两年,仅仅两年而已,我从没有住在她家中,她在外面置办了一处大宅子,把我和妹妹们安置在里面,请了最好的女夫子,教我们读书认字,琴棋书画,还有——怎么样取悦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