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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五章实诚人

    她这话是正经,哪怕不能动手,吓唬上两句总是可以的,平头百姓怕官家,见了穿官服的就先心生七分怯意,这些衙役虎着脸去恐吓上两句,保管这些人一溜烟儿的全散了。

    崔长陵心念动过,可见这衙役是个心善的人,人家围在这里只是图凑热闹来的,没存什么坏心思,他不愿平白的吓唬人,没得叫人家心生惧怕,怪没趣儿的。

    倒是个伶俐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在南漳县衙当差多久了”

    王羡怔了怔,那衙役自己也愣了下。

    但是他很快回过神,照旧是不卑不亢的样子:“小人江一平,在县衙当差也有七八年了。”

    崔长陵哦了声:“那看来你本就是南漳县人了。”

    江一平说是:“小人生在南漳,长在南漳的,那会儿县衙招人的时候,小人身强力壮,混了这么个差事。”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又低下了头去。

    崔长陵心里明镜儿似的,别说是小小的衙役了,就是在衙门里头看个门儿,扫个地,再不济的到后头厨上烧个菜,那都是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想进来的,毕竟在县衙当差,认识的人多,小小的南漳县,将来出了什么事,都能说得上话,自然方便的多,自己家里头要是有孩子进了衙门当差的,来日说亲,说出去也体面,能寻个好人家的女郎娶回去,若不然得叫人家挑挑拣拣,到最后也怕没什么好的。

    所以江一平眼下不好意思,那并不是为着他在县衙当了七八年的差仍旧只是个不入流的衙役,大约是当初争这份儿差事时,也没少使银子,实实在在是花了钱买来的差事,这会儿到了他跟前,就显得不好意思,其实心里也有些后怕,毕竟这趟他到南漳,为的就是查办贪污的案子,如今衙门的大牢里头还关着南漳县那一众官员呢。

    崔长陵扬了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你差事办的不错,上一任县令到栾子义,没想着重用你,是他们不惜才了。”

    江一平一家子都是粗人,他爷娘都是种庄稼的老实人,手上攒了点儿银子,又拖了多少的关系,给他买回来的这个差事,他当了差之后只敢尽心尽力的办事,从没有要往上攀附谁的心思,也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衙门的差事就这样,好些位置上也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比他有本事的、比他家里有钱的,多了去了,除去朝廷指派下来的,余下的,那些大人拿去干些卖官鬻爵的勾当,他只当看不见,也不敢生出那份儿心。

    眼前站着的这个人,是大晋高高在上的尚书令,那是他们平日接触不到的大人物,要模样有模样,要出身有出身,要本事有本事,最要紧的,是人家师承也那样厉害,和这样的人比起来,他简直就如蝼蚁一般,不起眼,又渺小卑微。

    可是崔长陵站在他眼前,夸他差事办得好,说衙门里县令不重用他,是不惜才。

    江一平诚惶诚恐,连忙弯下腰去低了头:“令君您这样高看小人,小人实在不敢当,不过是守着自己的本分来当差,哪里有什么才干,您金口一开不惜才,叫小人惶恐的人。”

    这样实诚的人,王羡真是不多见。

    她生于簪缨世族中,家里的奴才们都有一万个心眼子,忠归忠,那是对主子,可私下里他们做奴才的勾心斗角,也争也抢,没几个十足老实的。

    出身不好的人,她接触的实在不多,还是在进了尚书令府之后,见过几个出身平平却做了官的,可崔长陵又告诉她,官场上更没有干净二字,如今她自己也感受到了,便一如赵孟然,再如这个栾子义。

    出身再不好,入了官场,时日久了,生出野心,可能耐又支撑不起来自己个儿的野心,就总要想着旁门左道的法子,想着一步登天的好事。

    这个江一平,虽然在县衙当差,可的确不入流,说是个官儿,倒不如说是给人打下手的而已,拿的倒也是朝廷俸禄,可朝廷里却不会有谁把他们这样的人放在眼里,衙役嘛,每年出了缺,或是衙门里案子多了,人手不够了,县令往上报,一直报到刺史那里去,要增收多少人,刺史点了头,他们只管收了人进来就是了,到了年底吏部考核,户部曹部去算银子,今岁又增了多少人头,刺史那儿得有个账,朝廷只管派下银子做俸禄,其余的一概都不管,等到哪一日出了纰漏,县令就能打发了他们,只是要再走个过场,仍旧报到刺史府去,好叫上官知道,这个人除了名,来年不再拿朝廷俸禄,曹部也不用再派这个人的俸禄银子下来。

    说起这个扯得远,王羡从崔长陵那里也听过几桩不大不小的案子,无非是县衙里谎报了人数,多向朝廷伸手要银子一类的话了。闪舞

    于是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见了崔长陵一眼斜过来,才稍有收敛,虚掩了唇,把笑意敛去些许,然而眼底还是浸着十足的笑意,眉眼弯弯的:“你倒是个实诚的人,夫子轻易不夸人,他既夸了你,便是真心的夸你,你不用这样自谦,须知道,人一旦自谦过了头,瞧着也虚伪了起来,知道的是你诚惶诚恐,不知道的还当你拿腔作势,特意在夫子面前做小伏低,快别这样了。”

    江一平愣愣的抬头看过去,这时才发觉,这位小郎君生的俊秀不俗,便是站在崔长陵身旁,也没叫他完全压住了锋芒和风光。

    他匆匆忙忙又低下头,应了个是:“那令君,小人这会儿是带人把百姓吓唬走吗”

    崔长陵几不可见的拧了下眉心,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但比这法子要麻烦的多,南漳百姓比不上京城百姓见过世面,真吓唬上一两句,倒也无妨,还要来的省心省事儿,于是他嗯了一嗓子:“你交代给他们,话不许说的太重,把人散开是最紧要的,别闹出事。谁要是生出事端来,这份差事是保不住了,说是我的意思,这话也不用再去问栾子义了。”

    江一平欸的一声应下来,把路让开,目送着他二人进了县衙,才匆忙去嘱咐底下的弟兄们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带他回京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进了门,等绕过了影壁墙,王羡捧腹笑起来,崔长陵无奈,只好站住脚步,回望着等她笑完了,才摇着头叹气:“笑够了”

    “我实在是憋不住,真没见过这么实在的人,倒傻乎乎的,看着是个机灵的人,怎么说起话来呆头呆脑,傻的也太可爱,我这是忍俊不禁。”她一面说的理直气壮,一面又忍不住继续笑。

    崔长陵照着她脑门儿上轻弹了一指:“这是县衙里,才出了人命案子,你笑成这样,像什么样子了。”

    王羡好似才反应过来这码子事儿,讪讪的收了笑,倒是眼底的笑意还浓郁的化不开。

    崔长陵实在拿她没办法:“你也不怕叫栾子义瞧见了,再参你一本。”

    她咦了声:“我瞧他倒未必有这个本事和胆子。”

    胆子有没有,得两说,本事只怕真没有。

    他区区一个县令,要上本参王羡,奏本得一层一层的往上递,且不说这奏本到了京城就得几个月以后,这样无关痛痒的小事儿,朝廷里的那些人,看着太原王氏和他的面子,又只会把奏本扣下来,反正不是大事,不值当闹到御前去,转过头来再告诉了王家人,栾子义这是给自己找麻烦。

    她这会儿小脑袋倒是转得快,崔长陵唉声叹气的:“如今想诓你一诓都难得多。”

    王羡心情大好,想着崔长陵对江一平的态度,叫了声夫子:“你很看好这个江一平吗”

    他倒也不遮掩什么,径直的就点了头:“连你都会说他看似伶俐,实则说起话来呆头呆脑的。你是没见过穷苦人家的人,这样人家的孩子,大多心眼儿实在,实诚这两个字,你没说错他。像他这样的人,家里一辈子就靠着那一亩三分地过,养出一个他,好不容易送到衙门当差,他只会尽心尽力做好每一件分内的事,唯恐丢了差事,保不住饭碗,那是要叫家里失望,也给家里头丢人的。”

    王羡啊了一声:“他们把衙门里的这个差事,看的这样重啊”

    崔长陵心说那是了,你自然不放在眼里,一道天子加盖了大印的圣旨派下来,又有他和庾子惠等一众人保着送进了廷尉府,出任就是廷尉平,放在别人身上,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儿,这一切她得来都轻松,自然不能体会江一平他们这样的人,得一个衙门的差事,当是如何光宗耀祖的事情。

    只是这话说来没意思,横竖她有心明白了就是了,故而他只是点了点头:“但最难得是他心善,又不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心善我倒是明白,不同流合污”王羡略咬了咬下唇,“夫子是说他在南漳县衙七八年,连个升迁的机会都没博到,实则是一两银子也没使吗”

    “难道不是吗”崔长陵高高的挑眉,好整以暇的看她,“南漳县一众官员贪污成风,他要使了银子,便是出身再不济,混个主薄,难道还不够这样的官儿,一抓一大把,朝廷根本就没工夫管,就是报到了刺史府,刺史都懒得去细查这个人到底什么出身来历,说白了,朝廷不是不知道底下这些人卖官,但有些不要紧的,睁一只闭一只眼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你看看江一平,这么些年了,只怕八年前和他一起进衙门当差的那些人”

    崔长陵把尾音拖了拖,双手环在胸前,临了了嗤鼻一声:“保不齐大牢里还关的有呢。”

    “可是”王羡还是犹豫,犹豫了好半天,她看看崔长陵,又往府衙门口方向望一望,到底定了心神,觉得如今二人之间该无话不说才对,江一平只是个外人而已,便是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崔长陵也不会与她置气。

    想通了这一层,王羡才索性续上后头的话:“可是你瞧,外头堵着那么多围观的老百姓,他是心善了,是替百姓着想了,连句重话也不肯说,可结果呢我们到县衙来,一眼瞧见围成这样,闹哄哄的,简直不成体统。江一平这个人,我倒觉得,太本分太老实,未必能成什么大才。”

    崔长陵浅笑了一嗓子,倒没别的意思,就是看着她如今也能站在这里,说人家未必能成大才,这感觉有些奇妙,好似她一夜长大,可偏偏又更多的,像是没长大的孩子,学足了大人的模样。

    他失笑着摇头:“他这样的出身,不敢担责任,怕出岔子,若换做是你,不要说吓唬他们几句,倘或有几个起哄闹事的,抓了起来,或是真的动了手,你也是不怕的,可江一平是不敢宪之,本分老实若换个不好听的说,就是怯懦无勇。”

    “那你还看好他”王羡越发的不明白,“骨子里没点儿傲气,也没点儿勇气,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值得看好的呢”

    崔长陵拍了拍她肩头,她今次语气平平,和从前说起赵孟然时不一样,他能感觉的出来,王羡并不讨厌江一平,只是对于他突然高看江一平感到不理解而已。

    他耐下心来,与她慢慢的讲:“有些人生来成大器,不必人打磨雕琢,已是自己成才了的。可有些人不是,就好比江一平。我实话跟你说,我有心带他回京城的,调教上几个月,他是个能办事儿的,我也不是非要把他塞到那个衙门里去,可我身边儿鞍前马后跑腿的差事,他都能办的不错,做衙役这些年,年轻力壮,手上大约也有些工夫,和我身边那个卫队长是没法比,但跟着学一学,也算是他的本事。”

    王羡这时才彻底的吃了一惊:“要带他回京”

    崔长陵惜才也爱才,看看许渡就知道的,但许渡出身不错,又的确有过人的本领,那可以算作一技之长,得了崔长陵的提携后,也能真心为崔长陵办事,崔长陵要培养的不是自己的心腹,而是为朝廷培养人才,许渡就是这样的人可是眼下这个江一平,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崔长陵这样子

    尽管他解释了一大车,王羡仍旧感到困惑,也无法理解他的想法和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