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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交锋

    崔平引郗衍之往偏厅去的时候,分明瞧见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不悦之色,心下对这位郗三郎君的意见就更大些。

    郗衍之环胸在踏跺下站定,一步也不肯再往前挪动。

    他从不曾到尚书令府来走动,加之未曾入仕,对崔长陵此人也并不是多了解,是以不知道他平素是什么样的习惯。

    “令君府上,便是这般的待客之道?”他说这样的话一点也不脸红,好像昨日在朝露中编排崔长陵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崔平按捺着心下的不痛快,往旁边侧了侧,稍稍退两步,也不回他的话,只做了个请的手势:“我们郎君一向是在偏厅见客,正堂会友的。郎君在等您,您请吧。”

    一句话把郗衍之所有的不满都噎住,他乍然叫崔平倒噎一口气,偏生还不得发泄。

    崔平的话可谓是滴水不露,说穿了,你郗衍之配不上朋友二字,所以只配在偏厅见人。

    郗衍之嗤了声,鞋尖在长衫下摆处踢了一回,宽袍随之一飘,他斜眼瞥崔平一回,才提步上踏跺,径直往屋内而去了。

    崔长陵面上没太大的表情,眼见着郗衍之信步而来,他反倒在黑漆的三足凭几上又歪了歪。

    右手边放着个吉祥如意食盒,小盒子里分了四格,一格是一样点心,玲珑精致,叫人看着就食欲大振。

    郗衍之眼睛眯的细长条,把崔长陵这副姿态尽收眼底,心下嗤笑,却端着恭谨,上前三两步,拱手要做礼。

    崔长陵正是瞧见了他要做礼的动作,才别开眼不正眼看他,右手往前一伸一递,捏了块糕点送到嘴边来,小口咬下,细细的品了:“平叔,给郗三郎君也上糕点。”

    郗衍之要问个好的话就全都被堵在了嘴边,他莫名觉得,崔长陵是故意为之,有意给他难看的。

    他自问不曾得罪过崔长陵,且知道家中大兄与崔长陵还有三分浅交,虽不比谢王庾荀这样的人家,可大家面上总归还算和善。

    他这是第二次登尚书令府的门,却是第一回正经的见崔长陵,可崔长陵的这个态度……

    郗衍之拱着的手,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放下,还是要把先前没做完的那个礼补齐全了。

    崔长陵好似对他这样无措的模样很满意,嘴角隐有了浅淡的笑意:“我与你大兄也算是旧交,早在云游的那几年,就神交过,你到我这里,没有这样多的虚礼,坐下说吧。”他一面说,一面朝着那盒子点心努了努嘴,“宫中圣人刚赏出来的,拢共就三小盒,我叫人给宪之送了一盒到朝露,留了一盒是防着他贪嘴还想吃,正好你来,我尝着还不错,叫你也尝尝吧。”

    郗衍之吃了一惊,压根不知道大兄与崔长陵还神交过几年,平时可从没在家中听大兄提起过,也不怎么见大兄到尚书令府来做客的。

    况且崔长陵……

    他目下可亲的就像是个多年未见的阿兄,待他亲近极了,哪里还有方才那姿态与模样呢?

    郗衍之一时觉得自己吃不透崔长陵的脾性。

    然则他心神一晃,灵台倏尔一阵清明,想起他话里提起了王宪之……

    他突然有些脸红,昨儿个编排崔长陵来着,许是王宪之告了状吗?

    可他又觉得不太会,倘或是告了状,他今天怎么着也进不了这道门的,又或者,崔长陵昨日知道时,就该到他们府上去质问?

    他也并不是有意要说崔长陵如何不好,只是心里终归带着不服气,听了旁人的编排,就记在了心里,偏偏那些话,又与崔长陵往日行事作风再没那么相符的。

    王宪之昨天质问他,还记不记得什么是君子有所不为——这是打小阿耶就教导过的,到死都不敢忘记。

    郗衍之深吸口气,面对这样喜怒难辨的崔长陵,第一次生出一二分怯意来:“既然是宫里赏赐下来的,我无功不受禄,怎么敢随意说尝一尝,令君这是折煞我了。”

    崔长陵却朝他摆手:“左右不过一盒子点心,有什么折煞不折煞的,再者说,我听平叔说了,你先前登门,说是要给宪之赔礼道歉来的?”

    他啊了声,侧目看过去,旋即又点点头:“昨日说错了话,惹恼了他,回家后思量再三,是我的不对,既比他年长几岁,在他面前言辞上还那么不留神,惹恼了人又拔腿就走的,今天就想着来同他赔个礼。”

    “你说这话就是过谦了。”崔长陵眼神有细微的变化,可是郗衍之看不懂,“你原也没说错话,他身量是娇小些,寻常人家十四岁的郎君,也没有生得他那样的。而且他生的是好看,我先前也还说呢,只怕满建康城,也难找出比他还要俊俏的小郎君了。”

    他一面说,一面又欸了声,不好意思的笑了似的:“瞧,忘了你,当着你说这个,真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郗衍之就有些黑了脸了。

    他又不是靠脸活着的人,压根也不把这些话当回事,反倒是崔长陵这样一说,倒好似他是中看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在外行走全凭着生的好看呢,眼下叫王宪之给比了下去,还叫人说穿了出来,他得多生气难过似的。

    然则他提着的那口气也松下三分来。

    听崔长陵话里的意思,是并不知道昨天自己还编排了他,只晓得说王宪之生的像个小娘子这一截。

    他虽不明白王宪之何以告状只告了一半,却不会傻到为弄清楚,自己说漏嘴。

    于是他尴尬的扬了扬嘴角:“他生的是好看极了,要不是为这个,我也不会说那些混账话。”

    “恩。”崔长陵似笑非笑的看他,“你知道那是些混账话就很好。”

    郗衍之心里咯噔一声:“令君,这……”

    “你年纪小,我没意为难你,我也不是你阿兄,更没那个心思指点你什么,不过郗三郎君——”他拖长了尾音,眼底已然闪过阴沉,“宪之算我半个弟子,又住在我府上,我今后不想再听见这样羞辱他的话,你也是聪明孩子,明白我的意思了?”

    第四十七章白受羞辱

    哪怕此刻坐在这里的是个傻子,也听得出来,崔长陵为了这件事情,大动肝火。

    可也许是他修养好,也许是看在高平郗氏的面子上,他所表现出来的,只有三两分而已。

    郗衍之如坐针毡,哪里还能稳当当的坐得住,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带的身下那把原本平稳的很的官帽椅都晃了一晃。

    正巧了崔平进屋来送点心,刚进了他身边儿,一声郗三郎君到嘴边,叫他动作吓了一跳,手上一抖,一盒子精致的糕点洒落一地。

    崔长陵啧了两声:“可惜了这么一盒子点心,早知道这样,不如给宪之留着。又好看又好吃,他一定喜欢的很。”

    他一面说,一面冲崔平摆摆手,示意他退出去,也不必收拾。

    郗衍之低头去看躺在青灰色石砖上的糕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人才住进来没几天,崔长陵就这样喜欢这个半吊子的弟子了吗?维护到这个地步……且话里话外,分明就是在警告他啊。

    他两只手背着在身后,交叠在一起,掐了又掐,才勉强冷静下来:“令君这么说,实在叫我惶恐,昨日也不过是与他开个玩笑……”

    “玩笑?”崔长陵不屑的哼了声,“太原王氏的小郎君,就是叫郗三郎君拿来玩笑的吗?倘或有人拿这样的话,玩笑于你呢?”他说着挑了眉,上上下下的打量郗衍之,“我瞧郗三郎君身段不错,要是肯下功夫学上一学,这上京之中,最受人追捧的伶人也比不过你。”

    郗衍之登时脸涨得通红。

    他再如何能言善辩,再怎么聪慧机敏,到底比崔长陵小了八岁,而这八年,是他无论怎么努力,也难以追赶上来的。

    崔长陵能三言两语激怒他,还叫他敢怒不敢言。

    他并非忌惮崔长陵的身份地位,更不是怕他的出身门第,而是此事他有错在先。

    崔长陵真正高明的地方,在于……郗衍之抿唇看过去——进了门不直接刁难他,先是给了他一个不轻不重的下马威,又同他拉亲近,紧接着轻描淡写的说起王宪之的那档子事,说他是来赔礼道歉的。

    既然是登门赔礼,那便是自认有错,既有了错处,眼下崔长陵再怎么羞辱他,也都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又能够说些什么呢?

    可是拿他一个高门郎君比伶人,未免也欺人太甚!

    郗衍之胸膛处剧烈的起伏不定着:“令君今日教诲,衍之铭记于心,不知道眼下能不能去见一见小郎君,也好当面同他赔这个礼。”

    他咬牙切齿而不自知,在崔长陵眼里,他不过是个未经磨练的孩子而已,他的那股子不服气和不甘心,就像是个笑话,崔长陵从来就没有放在眼里过。

    反正该讨回来的,也讨了,该警告的,也都说了。

    崔长陵哦了一声,这时才稍稍坐正了身子,也终于拿正眼去看他,只是这一眼很快,匆匆一瞥就又挪开了。

    他朝着外边儿扬声叫平叔,见了人又吩咐:“你带郗三郎君到朝露去一趟,看看宪之是在歇着还是在读书,跟他说郗三郎君来了,问问他见不见。”

    郗衍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合着他今天登门,很可能是白叫崔长陵羞辱一通,还见不到王宪之其人?

    他动了动嘴,刚想要说话,崔平却很不合时宜的叫了他一声。

    他侧目去看,人家那里姿态恭敬的请他出门,再回头打量崔长陵,眼里根本没他这么个人似的。

    假的,都是假的!

    刚才表现的什么可亲,什么不必虚礼,都是假的!

    这个人,真正的狐狸一样,他活了十九年,再没见过比崔长陵更狡猾的人!

    郗衍之愤愤不平,可站在尚书令府向崔长陵讨要一个公道和说法,显然是极不明智的选择,他本来就心虚,无论如何也不敢这时候跟崔长陵闹起来,于是皮笑肉不笑的还了崔长陵一个十分客气的礼,跟着崔平转身就出了门去。

    再说朝露这里,实际上王羡早就知晓郗衍之进了府的。

    这事儿说来也不知是该怪崔平,还是该谢谢崔平。

    或许上了年纪的人,总爱操那么多的心。

    先前崔长陵叫他去迎郗衍之入府,他又恐怕自家郎君为难这位郗三郎君,想着事情反正该是王羡担着,便悄悄地打发了人,还特意交代,要不动声色的告诉子衿知道。

    子衿知晓郗衍之入府时,没想过这里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郗衍之的事,崔长陵是全都知道了的,便越想越是不安心,一股脑就告诉了王羡。

    王羡听罢也急了一阵,几乎是拔腿就要出门的,可是临到了月洞门,就收住了脚步,嘴角朝上扬了扬,反身又回了屋中去。

    子衿不明就里:“郎君不去吗?万一令君为难郗三郎君,多难看呐?咱们才住进来,令君就为这点小事为难人家,传出去,得把您说成什么样呢?”

    王羡一面走一面摇头:“那我问你,是崔平告诉你的这事儿吗?你见着有正经来告诉咱们有客至的小厮了吗?”

    子衿摇头:“可是……”

    “你甭跟个傻子似的,人家撺掇什么,你就真的干什么,到底是谁想叫我跑去见郗衍之——”她嗤了声,“反正不会是夫子。”

    “啊?”子衿惊讶又意外,“可这府上……”

    “这府上不是还有一个崔平吗?说人家倚老卖老算我不对,可他不正是这样的人吗?”王羡翻了个白眼,正好上了踏跺,伸手打了竹帘,脚下才迈过门槛,“郗衍之第一次来,能直接进我的朝露,这是夫子交代过的,可他第二次来,夫子把他给挡了。子衿,你好歹动动脑子,夫子要想叫我见他,何必要挡他这一道?他算什么有本事的人,能劳动夫子在偏厅见他?”

    “那要是照郎君这样讲,就是平总管想让您去见郗三郎君吗?可是郎君,我觉得平总管做的也不算错呐,”子衿跟在她身后进了屋,“人都是各为其主的,要换了是我,也怕自家郎君为个本不相干的人乱了章法,做糊涂事呀。”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article_title?}》,微信关注“优读文学 ”,聊人生,寻知己~